我们没有去丽江
9月29号,火车一早进的云南。天色愈渐明亮,可是我所期待的湛蓝天空迟迟不出现,心里着急,倒是同车厢的德宏人口气笃定:“云南的太阳通常要到八点钟才出来......” 昆明站正在大修,乱糟糟的,直接买了去大理的车票。昆明上空阴霾密布,大巴离开市区后太阳慢慢地从云里露出脸,天越来越蓝。 赶上修高速公路,十点半出发,300多公里路程开了足足六个小时。一下车,迎面吹来传说中的下关风,头顶一片让人睁不开眼的万里云天。给妈妈打电话,喜孜孜地报告:“到大理了!” 下关是新区,4路公车直达古城(票价1元)。小巴在绿树掩映的公路上疾驰,窗外左首苍山巍巍在望,右首碧波沉静,白族聚居的村落星星点点如珍珠般洒落。初来乍到,满怀着对未来假期的美好憧憬,心情仿佛那洱海洒满金光。 朋友推荐的青年旅馆“榆安园”坐落在护国路西头,只一眼,立刻喜欢上这座带茅草凉亭的大花园。标间120,普通间60(厕所、洗澡间公用),这是旺季的价钱,平时一半也不到。 考虑到后天就是十一,尽管人还没从长途跋涉里调整过来,仍然定了第二天游洱海的船票(榆安园里能买到折扣票)。赶了个好天,骄阳似火,在船头狂擦防晒霜。洱海真干净,我们破天荒地冲一往海里丢垃圾的游客发了脾气,那中年男人被骂的不敢做声,痛快! 游船停靠在蝴蝶泉 - 蝴蝶泉早就不是旧日风光了 - 上岸以后直接坐车去了周城,前天吃晚饭时听说那里是白族聚居地来着。 去的巧,中午的集市还没散,全是当地人在买卖,穿著各色民族服装走来走去。村落依山而建,正对村口大榕树有一座空关的古戏台,颜色尚未褪尽,鲜明质朴。顺着小道往上走,两旁皆是典型的白族民居,青砖墙上绘着水墨字画,“清白传家”,朴素动人的家训。路口胡乱堆着搀杂茅草的牛粪,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散发出浓郁的气味。偶有老人和狗从身边经过,日子真安静。 H停下来用120拍照。我在周围小店里东看西看,不知哪里冒出来两个小女孩,长得非常可爱,看见我掏出相机,她们立刻躲进柜台里去,等一会儿见没有拍,又开始嘻皮笑脸。反反复复,害我没了拍照的念想,一门心思同她们玩起了捉迷藏。H跟了上来,我们坐在一户院落前的台阶上整理胶卷,小姑娘从门里探出头来笑,原来这是她们家。大人见我们热闹,聊起来,顺势拿出相机,拍了张“全家福”。这下熟了,登堂入室打量开来。 白族人爱饲弄花草,小小的庭院里绿草红花,窗户底下晒着黄澄澄的玉米棒子。进门的茅棚里养着一头黑白分明的小奶牛,日后产了奶卖给当地乳制品厂,便可以养家。白族人能养两个小孩,这一家人父母与弟兄二人同住,子孙满堂,十分喜乐。 女孩里调皮的那个有个漂亮的名字叫青霞,她母亲走近来不好意思地说:“小姑娘想换件衣裳,请你们拍照行不行?”我们求之不得。不一会儿,青霞穿了套白族服装出来,小小人顿时变的明丽鲜妍煞是好看。更有意思的是邻居的小孩也一起给捉来拍照,刚才还得满世界追着跑,眼前却有五个小东西乖乖地听我们“摆布”,用H的话讲这可真是Adventure了。一回到大理我们便把照片放大了给青霞寄去,她父母回信到上海表示感谢,文笔之间竟有几分古意,这些都是后话了。 大理昼夜温差大,衣服带的少了,夜里开始发烧,早上量体温,39°5,当即去医院。勉强出了门,大清早路边等不到出租,头晕的站不住,人直弯到地上去。从前在书上看过有关高原反应诱发疾病的种种知识全冒出来,越想越害怕。 H终于找来辆三轮摩托,车在石子路上突突地颠,四周围拉着挡风的帆布,看不清往哪儿开,头晕目眩,但觉世界一片虚妄。 是家解放军医院,宽敞明亮,心一下子定下来。医生给开了针,又扎又吊的,折腾半天。节日里医院难得的清闲,注射室里一共三个病人,静悄悄的,我浑身烧的火烫,只觉得憋闷,好容易等H拿药回来,唠叨个不休。他笑:“生病了还这么爱说话,估计烧的不够高。” 烧很快退了,体力也在慢慢恢复,去腾冲的计划却不得不放弃,这一整个假期看来只能孵在大理了,时间多的有点不知该怎么用,每日里只在古城里东游西荡,吃吃喝喝。 “榆安园”所在的护国路就是著名的“洋人街”,集中了大大小小的酒吧、CAFE,说不上好坏,就图个热闹吧。此路东西走向,西段以卖首饰、银器为主。因为云南地处边境,加之靠近西藏,在这儿能用比在上海便宜多得多的价钱买到各种好看的物件,是女孩子的天堂。 在第一条横马路右转,再向南,这一路有不少小型户外用品商店,以及花10块钱租辆自行车一整天的车行。有一家寄卖游客出售物品的私人小铺,店主是个头发剪的极短的女子,说话不紧不慢,英语很好。她和一外国老头合资在苍山上开了家高地旅馆,过着一种半隐居的生活。 如果不转弯,沿着护国路一直向东,过横马路右手第一家唱片店朋友说一定要去看看。门面不大,上下二层,小姑娘杨艳整天就坐在堆满CD的小沙发上,放不同的音乐给不同的客人听,我几乎疑心在他们店里大概可以找到全世界所有风格的音乐。没有还价,可是生意非常好。 出了唱片店,再向东,复兴路口不到有一家面包房,请在每天下午三四点左右,去买才出炉的新鲜糕点。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每一样都是美味! 复兴路比较平民化,我们通常去那里的超市买日用品,然后在街边的露天花市挑一束新鲜的雏菊,2块钱一大把,回去插在矿泉水瓶里,摆在窗台臭美。 复兴路向南有大理市博物馆和文庙,向北有天主教堂,都是上了年头的地方。 过了复兴路,护国路再向东,老外的味道没了,你开始见到真正的大理。 这天下午无事,漫无目的地沿着路走,穿过大片农田,一直走到洱海边。两艘大船上坐满了一天劳作后休憩的船民。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男人们高谈阔论,女人在一边静静地织毛衣。 坐在那里看了会儿风景,想到海的另一边去。 回去路上,热心的司机带我们到一个叫海舌的地方。那原是洱海边的一个人造公园,荒废已久,却生出些天然的气质。过了下班时间,看门人羞涩地收了两块钱,却已足够让我们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之所以叫“海舌”,真有一条长堤伸到海里去,残的厉害,参差不齐的蒿草拦住了路,小心翼翼走到海舌尽头,全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举目四望,天与海俱是深深浅浅的灰蓝色,云层间丰富的影调过渡言语难以描摹。已近黄昏,太阳其实还在云上,云层偶尔绽开,金色的阳光如水银柱般直泻下来,在海面上投下一团不真实的光晕。 风从海东吹过来,宽阔的海面上荡起层层波澜,堤岸边繁茂的海草发出麦浪般壮阔的声响,吹上岸,夹裹着鲜润的青草味,在我们耳畔轻佻地打个呼哨,一头奔进了身后的矮树林。那些树长在齐腰深的水里,生的分外妖饶。不一会儿,林子里的鸟叫了,和着这边的另一群,声音时而婉转,时而清亮,高高低低,仿佛对话。 席地而坐,沐浴在天籁里,竟觉失语。 从海舌出来已经很晚了,天边有亮光划过,隐隐传来雷声。等了很久才上车,我坐在靠窗的位子,眼看着天色迅速地暗下去,苍山轮廓逐渐深沈,黑沉沉的绵延数十里,大有压倒一切的气势。雷声愈来愈近,冷不防,一道闪电在半山腰处惊心动魄地炸开来。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见闪电,形状好似树叶的脉络,颜色亮的发紫。 小巴沿着山脚开的飞快,公路两边俱是开阔的田野,星星点点的灯光遥远的近乎无助。山头已经没入云端,电闪雷鸣一道接着一道,此刻的这辆车更像是一条游弋在天罗地网里的鱼。雨点打进来,我关上窗,回头看H。车里没开灯,他在最后一排,挤在当地人的大筐小包里,黯淡的天光里显得有点滑稽。突然想起去年从河内到顺化的一路,也有这般相依为命的亲切。 回到古城,雨势渐渐小了,洋人街上依旧人潮汹涌,酒肆灯如昼,熙熙攘攘,尽是些高鼻深目的老外,和奇装异服、知其然不知所以然的游客。先前车上企及的这一片温暖灯火,刹那间竟氤氲得让人心生反感。 地图上洱海东面有一大片地方,看的人心痒难禁。打听下来有两种走法:从古城往北先到洱源再向东,或者先到下关再坐车去挖色,我们选择了后者。事实上这也是最佳路线,车竟然就沿着洱海边开,风光之好堪与越南海岸线媲美,一路尽顾举着傻瓜机盲拍了。 大理的小巴司机主动帮客人搬卸行李,不惜绕路也把人送到家门口,服务态度好的匪夷所思。陆陆续续乘客都下光了,司机问我们两个上哪,我们理所当然地说挖色乡啊,轮到司机奇怪:“这里都是挖色乡,你们去哪个村?” 可怜我们还没回过神呢,司机把车一拐说:终点站到了!下了车,眼前一排灰扑扑的平房,一个脏兮兮的篮球场,不远处有个澡堂,门口两个吓死人的大字:住宿。正没理会处,几个小黑皮趴在铁门上冲我们大声喊:“Good morning, teacher!”我听了一乐,忍不住回答:“Good afternoon!”一群皮猴哗地乱笑,紧张的心情就这样奇迹般地放松下来。 暮色笼罩四野,田里金黄的麦子收了一大半,公路上马车拉过,散落一地的穗子。太阳还没下山,月亮却已经升到头顶,天还是很蓝。 村子里的土路四通八达,到处是让人心动的老房子。我动脑筋想在当地人家里借宿,跟俩大婶套近乎,她们差点儿就愿意接收,可惜我们这身外乡人的打扮引起了村里长辈的疑虑,最终不了了之。没办法,重新叫辆摩托回到县里,在县政府招待所住下。此乃当地唯一一家“宾馆”,没有自来水,没有洗澡间,上厕所得出门右转去隔壁县政府大院,外加上蹿下跳地穿过一片工地。 安顿下来出门吃饭。没有路灯,越走越黑,只好跑进杂货店买手电筒。两个店员得知我们来旅游的,一个说晚上最好别乱跑,另一个赶紧说别听他瞎说没事的。倒是看见了夜色下的洱海,一望无际荡漾着银色的月光,可心里给那两人说的七上八下,无心留恋风景,急着往回走。 经过一座大宅院,惊讶地发现门上挂着“状元及第”的匾额,手电一照,雕梁画栋,气派十足,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风光,啧啧称叹一番。 走回宾馆门口,才发现原来招待所就自营饭店。叫了几个菜,喝着酒,不晓得是安慰我还是自我安慰,H说这儿是镇上最安全的地方:“你想呀,县政府的招待所,睡觉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公安在暗中保护我们呢??”我鼻子里直出冷气:拉倒吧,这鬼地方,打110警车开过来还得好几个钟头! 店里帮忙的小姑娘待人很热情,不时地端茶递瓜子,做完了事又招呼我们看电视,一边聊天一边打听我几岁了结婚没有,我饶有兴趣地反问,谁知她竟还小我两岁,面孔却有了劳碌风霜。 招待所的楼梯、地板全是木头的,走起路来嘎吱嘎吱直响。房间倒是宽敞,电视竟然能用,床大概N年没有人睡过,被单一碰一阵灰,不敢细看,钻进睡袋套里笔直躺了一夜。大理的月亮特别大,关了灯房间里白花花的一片,虽然呆在这么个山迢水远的犄角旮旯里,也不怎么害怕了。 次日回到榆安园,黄金周已经过去,房价也跌至正常水平,洗头洗澡重新做回自己,去洋人街大啖一餐,吃饱喝足坐在街边咖啡馆看风景,生活真美好。 来大理之前,基于在上海所吃过的各种大兴过桥米线,我们对云南的食物存着清淡的印象。事实上,过桥米线只在昆明才有,虽然比上海的好吃一百倍,但怎么看怎么像拿来哄外地人的。大理人只吃极普通的米线或者饵丝,放在小沙锅里煮,加进青菜、肉末、各种调料,味道鲜美无比。大理的菜肴大致分为不辣和极辣两种,前者的代表作是沙锅系列,沙锅鱼、沙锅豆腐等等等等,而将后者发挥到极至的就是烤肉了。在大理街头,每到傍晚时分,大小烤肉摊陆续开张营业,一块钱一串,分量十足,我们每天吃晚饭之前,都要买上好几串做开胃菜。末了,索性抽一天晚上,拿烤肉当正餐,吃的真真心满意足。 离开大理前一天,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星期的雨终于停了,我们包了两匹滇马,一前一后,打马上苍山。上山的头一段路比较平坦,而且有马夫在前面牵着,我还觉得挺好玩。山势渐陡,马夫松开手让马自己走了,我顿时精神高度紧张,拼命攥住马鞍上的铁环,生怕它老人家一发脾气当甩手掌柜。我们走的是马道,下了好多天的雨,山路早变得泥泞不堪。偏偏H骑的那匹马活泼的要命,走着走着就跑去吃草,走的又快,劈里啪啦溅我一身泥。上到山腰,我从马上下来,满身泥巴点子不说,腿跟屁股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吃过饭,我强烈要求下山改坐索道,可是H正骑的心花怒放,马夫更在一边大打保票,我又不想被他们说胆小,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结果下山没几分钟,我就大呼上当。那会儿才醒悟过来,其实上山一点儿没事,下山才叫可怕呐。马跟人一样,碰到不好走的地方它们会撇开马道自己挑路走,还连蹦带跳的。我按照马夫的吩咐尽量身体后仰,两腿前蹬,人差不多都贴在马背上了,感觉象在嘉年华里坐跳楼机,不晓得下一秒落在什么地方。有几次马蹄打滑,似乎要整个人带马翻下去,恐怖至极。终于下到山底, H回头问我怕不怕,我说这有什么呀!他大笑:“还嘴硬,刚才下山时没看你的脸煞白?” 坐夜班火车,一觉睡醒就到了昆明。我们停留在昆明的时间很短,基本都花在吃上面,此外就去了西南联大遗址和圆通寺。联大现在是云南师范大学,仅留下一座纪念馆,我所关心的文人故事只能去书本里找。关于圆通寺,我记得哪里看过一副对子仿佛有些渊源,用红楼里的话是有些个翻过筋斗来的出家人也不一定。哪晓得赶上十五,寺里香火鼎盛。匆匆转了一圈,这寺院的建筑有伊斯兰的风格。人头攅动里看见一位年轻的游方和尚,极虔诚地对每座佛像膜拜祷祝,忍不住一路跟着他,希望有机会攀谈两句。结果下了后山,他一闪身进了佛堂,而门口写着闲人莫入。我一怔,想起槛内、槛外的话来,心里惆怅。 回上海的火车上有人体内藏毒被发现昏倒在厕所里,列车在宣威站停了很久,乘警满世界搜查,气氛顿时紧张。其间有个新疆面孔的女人来软卧车厢这边打探,在餐车门口被拦了回去,后来听说就是毒贩之一。我们包厢里的一对苏州老夫妻退休还乡,老头挺逗,问他老伴万一毒贩冲进来把我们当人质,怎么办?老伴说:那还不跟他们拼命了!“拼命?”老头一脸不屑:“我们俩(指他跟H)大概还可以斗一斗,你们?就别添乱了吧!”看他说得跟真的似的,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您是不是觉得退休生活太平淡了,想来点刺激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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