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的行旅
《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是纳博科夫第一部用英文写作的小说,写于流亡欧洲的最后几年。初次尝试英语写作,纳博科夫对自己的英文欠缺信心,于是找来乔伊斯的助手夫人露西为手稿做文字编校。他们坐在红木桌边逐字推敲,就在那张红木桌上,乔伊斯和他的助手为《芬尼根的苏醒》推敲了12年。我一直偏爱《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它是英语作家纳博科夫向俄语作家纳博科夫的致意与诀别——脱帽致意,并挥手诀别。且看,俄语的塞巴斯蒂安(Sevastian)与英语的塞巴斯蒂安(Sebastian)的差别在于一个字母“V”,而V正是我们这部小说的叙述者的名字,也是纳博科夫(Vladimir)本人的名字。如果说《洛丽塔》是海报贴满街的大众情人,那么《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就是铜雀深锁的冰美人,惊鸿一瞥,神秘莫测。
如果非要在纳博科夫小说中找一个与他最接近的形象的话,非塞巴斯蒂安莫属。他分享着纳博科夫本人的出生和流亡时间,家国,流亡,大学,性情,身份,写作手法,思维方式。他甚至替纳博科夫承担着一次出轨所可能带来的全部灾难。小说中,塞巴斯蒂安离开了相恋六年的可能找到的最理想的爱人克莱尔,转而去追求一个对他造成致命吸引与打击的女人,他知道她只会为他带来悲哀,却无法停止追求。(在写作这部小说之前,纳博科夫背叛了他最理想的爱人薇拉,计划与一位年轻女子私奔,最终以回归妻儿身边告终。)借V之口,纳博科夫道出艺术家真正异于常人之处:“他的内在自我的节奏要比其他灵魂丰富得多。他的任何一丝思绪或感觉都比周围的人多上起码一个维度。
他能感到的只是在玻璃中当一块水晶,在圆圈中做一个圆球的尴尬。” 他分享着纳博科夫的选择:“他经常选择最便捷的伦理之路,就像他经常选择荆棘最多的审美之路一样,这仅仅是由于那时通往他选定的目标最短的一条路。”他分享纳博科夫的敏感和仁慈,无法对自己已经发现了的他人的痛苦视而不见,为此痛苦不堪:“我经常觉得我是坐在一群瞎了的疯子中间”,因为只有他能看到一个乞丐的受损的尊严,一个女人耳中的药棉,一个女孩的“非常轻微,非常轻微的跛足”。他的死映射着纳博科夫对死亡的态度。他死于病榻,死于心脏病,而且还是家族遗传,而非像他热恋的轻浮女子尼娜所想,诗人必然死于决斗,死于自杀。死亡是必然的,日常的,诗人之死为何一定要与众不同?纳博科夫拒绝让塞巴斯蒂安之死实现人们对诗人的无稽幻想。
但诗人的死却能以某种方式沟通阴阳两界,注入生者的灵魂,更新生者的生命。当我们随着V去探索塞巴斯蒂安最后的致命的爱情时,我们也在向塞巴斯蒂安的死亡靠拢。细心的读者将得到奖赏,他们将发现,塞巴斯蒂安的小说始终在影响着V的探索过程,或者说,V的探索经历总是与哥哥的作品具有某种程度的相似与平行,仿佛V只是哥哥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又仿佛是哥哥的亡灵在冥冥中协助着弟弟的侦查,指点着这部传记的完成。究竟是谁叙述了谁?谁是真正的叙述者?“谁在谈论塞巴斯蒂安?”小说中反复回荡着这样的疑问,直到小说结尾,它变得无法回答——
“灵魂只是存在的一种方式——而不总是一种固定的状态——任何灵魂都可能是你的,只要你发现它并跟它一道呼吸。人死之后完全有了一种能力可以由意识地生活在任何一个选定的灵魂中……这样一来——我就是塞巴斯蒂安·奈特。我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灯火通明的舞台上扮演着他。……塞巴斯蒂安的面具牢牢地粘在我脸上,那种相像再也洗不掉了。我是塞巴斯蒂安,或者塞巴斯蒂安是我,或者我们可能都变成一个我们俩都不认识的人了。”(《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书评/drunkdog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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