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超现实的文本旅行
石黑一雄的小说大都有一个现实主义的诱因,但是在《无可慰藉》中,我们差点被这点现实主义的手法的开篇给迷惑了。当你携带着一种日常的视角打量他小说中的人物,会觉得这是一个普通的故事,一个享誉国际的钢琴家瑞德受邀到欧洲中部的一个城市演出,他接受了主办方的日程安排,下榻到了酒店,遭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逐渐发现很多事情都朝着失控的方向行进了。很多人提及石黑一雄总不免说起他有些奇特的身份:日裔英国作家,与奈保尔、拉什迪这些移民作家并列,但与他们的写作又保持着距离,以国际主义作家自居等等。仔细回味起来这些标签都是噱头,五岁时跟随父亲移民到英国的石黑一雄,从小接受的就是正统的英伦文化,日本文化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他者,并不深邃的记忆。自小在这样纯正的英文文化中长大,除了亚裔的自然属性稍有体现,他与其他英国人并无不同,这样的写作自然与奈保尔、拉什迪不同。他们眼中的族群、语言、身份、文化等保留了一种差异性,这种差异造就了他们写作之中的癫狂与魔幻,他们视之为一种文化的对抗,殖民地的争夺。而石黑一雄的写从容、细腻、节制,更接近精致幽微的英国传统作家群,他唯一能够对抗的就是回忆的日渐消逝。读他的作品时,有些片段能惊讶地想到麦克尤恩的小说,就是一种例证。至于所谓的国际主义作家云云,更是一种写作的策略,我手写我心,写什么样的题材,运用什么样的手法,注入一种什么样的写作风格,并无明确的界限,说自己是国际主义,就如同暗示评论家少来烦我,不要动不动就从“日裔英国作家”这个文化跨界的角度搞精神分析。贴上了一个国际主义的标签,任何国度的文化均可为我所用,再也不用担心作家的本体论属性了。
《无可慰藉》写于1995年,此前他已经凭借《远山淡影》(1982)、《浮世画家》(1986)和《长日留痕》(1989)奠定了在英国文坛的地位——后者还帮他赢得了第一个布克奖。但是《无可慰藉》与他之前的作品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放弃了已经娴熟的现实主义写法,不动声色之间尝试转换了许多更具超现实意味,颇具卡夫卡式神秘荒诞的叙述手法。从钢琴家瑞德下榻到酒店开始,接连不断地接受到各种合理与不合理的要求:迎宾员古斯塔夫希望他能找自己的女儿索菲谈话;酒店经理希望他能抽出时间看看妻子的剪报本;霍夫曼的儿子斯蒂芬希望他能听听自己的演奏曲目……就仿佛他进入这个城市的酒店之后,所有怪异的东西变得合理了一样,他是一个外来者,被看作这个城市的仲裁人,任何人的请求没法回避。
小说中我第一次注意到反常的部分在于叙述视角的转换。当迎宾员古斯塔夫带领瑞德巨细无遗地参观房间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句子隔断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我突然发现,尽管他非常专业,尽管他真诚地希望我住得舒适,但一整天来困扰他的那件事还是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也就是说,他又一次担心起了他的女儿和小外孙。”换句话说,接下来的叙事提到了他的的女儿索菲与外孙鲍里斯时,第一人称视角变换成了全知的第三人称视角。这种转换在其他小说不多见,但在这部小说中随处可见。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叙事视角的转换意味着瑞德突然变成了“上帝”,他是整个故事的主角,也是整个故事的线索与发现者,更是整个故事的叙述者——考虑到城市中接待他的人对他崇敬有加,无以例外把他看作权威人物,上帝视角更具有了隐喻意味。这种多重视角的转换,让这部小说变成了一副怪异的平景画:所有可能的与不可能的,过去的与现在的人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索菲与鲍里斯变成了瑞德的妻儿;他儿时家乡的好友菲奥娜要带他证明他们之前的关系;他的中学同学桑德斯等待他的大驾光临……这一切的发生仿佛是为了等待瑞德的记忆的召唤,他生命中那些缺失的记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中,以一种怪异的面目被唤醒。
约翰·凯奇说的对,尽管这本小说开始会让人难以理解,但是读者一旦习惯了它对现实的割裂,就会发现它独特的文本魅力。虚幻与现实之间相互交融,荒诞与真实之间愈发紧密,记忆的匮乏与现实的癫狂之间不再保留任何界限,这些都让这部小说仿佛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我们很难判断小说里发生的故事是出于一种想象,还是现实存在的。正是这种怀疑让石黑一雄的写作具备了一种难以描慕的扑朔迷离的张力。
在小说中有一个细节片段,瑞德与他的儿子鲍里斯为了寻找旧公寓,来了一趟巴士之行。这次行程的结尾处,瑞德想向鲍里斯解释为何他一直都在旅行,没有和他们安定下来:“我得继续奔波,因为,你看,你永远无法预知它什么时候会到来。我的意思是非常特别的一次,非常重要的一次旅行,不是为我,而是为所有人,世界上的每一个人。”这种不能错过的旅行到底指称了什么,瑞德含糊其辞,他只是一次次强调他不能错过他生命中重要的一次旅行,但是这样的旅行不知道何时才能到来。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卡夫卡式的困境,为了寻找一次旅行,需要耗尽生命等待,或者尝试不同的旅行,“他们年复一年地旅行,渐渐开始疲惫了,可能还有些懈怠。在那一次来临时,他们却错过了,这种情况常有。”为了不错过一次,需要坚持到此刻,一直不停的旅行。旅行与漂泊成了生命的意义,一种永恒行走的荒诞宿命,而旅行中,唯有回忆可证明他的存在与停留。就如同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携带着却是过往生命的记忆,他的妻儿,他的朋友与同学,他父母同时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他用这些记忆中逐渐清晰的他者对抗城市的陌生性对他的侵袭。回忆成了写作之路的集体重构。(《无可慰藉》书评/思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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