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静的孤独感
这本书非常纯净。它的语言克制、低调、朴实,总是在适当的时候打住话头。而且它描写最质朴的生活(比拓荒者的生活稍微完善些,有很多地方似乎在向挪威作家克努特·汉姆生的名著《土地的成果》致敬)。故事中没有任何政治、教育、时尚、旅游、环保等等聒燥的话题,只有挖地、赶鸟、挤牛奶、洗被单、换地毯,以及把母羊从失足落水处救出来。它的纯净是农场、农夫和畜群之间的纯净,以及凡高画中那种阳光、麦田与乌鸦之间的纯净。小说里也写到了爱情与性,但那与日复一日繁琐的家庭生活相比,就像一大壶白水中混入一滴蜂蜜。作者赫布兰德·巴克(1962-)毕业于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毕业后做过电影字幕翻译。也为《绿色阿姆斯特丹人》写过专栏。出过一本青少年小说《梨树盛开白花》。《上面很安静》是他第一本成人文学作品,以有条不紊的叙事方式和冷幽默,表现一对步入老年的父子之间孩子气的角力,一开始让人惊讶,之后引人发笑,最后则让人落泪。
故事开始的时候,赫尔默五十多岁了,与老父一起生活。他的孪生兄弟亨克死于三十五年前。虽是孪生兄弟,赫尔默和亨克却性格迥异。亨克乐观、开朗,早就被父亲选为农场继承人。赫尔默一直不喜欢农场的生活。亨克因车祸死后,他只好成为新一代农场主。虽然不情愿,但他还是默默地承担了这个责任,并且一干就是三十多年。母亲去世了,父亲也完全老了,他自己也不知何时起成了真正的一家之主,父亲连上床、下床、洗澡都要他批准——伺侯,而且很多时候他还故意违其意愿。
然后,小说开始慢慢的增加人物,分三次每次增加一人。第一个是亨克生前的女友丽特,正是因为她,亨克才葬生水底。她后来嫁了人,生了三个孩子,丈夫因病去世。一直失去联系的她就想来看看这个家,也缅怀一下故人。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景,因为赫尔默和亨克是孪生兄弟,这位新寡的前女友与一直单身的赫尔默之间会发生什么确实很吊读者的胃口。但是结果——就像我们在现实中最常遇到的一样——一切美好都存在于想象中。不仅在读者的想像中也在赫尔默的想像中。
丽特给她的儿子也取名亨克。小亨克二十多岁,还不知道应该怎么生活。丽特把他送到赫尔默的农场作帮工。小亨克给农场单调乏味的生活带来了非常纯净的青春气息,同时也点然了赫尔默死板生活下蕴藏的未死之心。这一老一小的对手戏是书里最有趣最丰富的部分,映射出赫尔默之前的,或者本应拥有的生活。
不仅是角色与角色相映射,角色之间的关系也与另一对角色之间的关系相映射,比如:小亨克映射大亨克;父亲与小亨克的关系映射父亲与大亨克之间的关系;赫尔默与小亨克的关系映射父亲与先前年轻的农场帮工的关系;而农场帮工与赫尔默之间的关系映射赫尔默与小亨克之间的第二种关系。
而且连发生的事件也前后映射,比如赫尔默为了救一头母羊差点溺水身亡,是小亨克救了他,这映射到当年大亨克因小亨克的妈妈丽特溺水而亡的事故;还有小亨克头上新添的伤疤。语言仍然如先前一样克制、低调,但传达出来的意义却因这些映射翻了一倍。小说的意义变得越来越厚重了。
小亨克离开了农场,父亲也寿终正寝,赫尔默终于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一种孤寂复杂的情感——既感伤又感恩——突然同时出现:赫尔默吃饭的时候把四把椅子坐了一遍,“似乎以此避免独自一人吃饭,”突然,那只一直在父亲窗外盘旋的孤独冠鸦“收了收双翅,身子往前一倾,差点撞到地上……它看起来好像要直接穿过玻璃似的。一个急转身,它的翅尖碰到了玻璃,而后朝艾瑟尔湖飞去。我看着它远飞而去,眼里不觉噙满了泪水。”艾瑟尔湖正是大亨克的溺亡之地,也是赫尔默生活被改变的伤心之地。
没有紧张刺激的故事情节,也没有普通人的完美生活和美妙爱情。阅读的动力也在于它的纯净。如果你错过一段,你可能就错过了一次餐桌前的自言自语,或者一次挤牛奶所发的牢骚。这是无所谓的,你漏掉的不会影响你对故事的理解,反而会加强你对主人公生活的体验。你捏住那些没有读到的段落,感受的是与主角一样的单调、重复和微不足道的小变化。主人公同样在忍受这些。这本安静的书,其情节就像摆在池中的莲叶,无论你看不看,它们就在那里,就是氛围本身。
读书并不一定按顺序,就像作家写书也不一定按顺序。也许赫布兰德·巴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用第一人称叙事将赫尔默塑造出来,就像赫尔默手里拿着凿子将自己从一大块石料中一下下雕琢出来。那种沉静、稳健有一种非常大的感染力。他的小说全部取材于日常生活,就像农夫从自然中收获果实。他那双强有力的手腕,是拓荒者的手腕,带着土腥味与露水,虽然里面的荷兰乡村非常优美,但这本小说肯定以不可多得的风格超越了地域审美的意义。(《上面很安静》书评/NUL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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