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巨大和永恒
对印度的了解,小时候是通过新闻联播,长大后是通过奈保尔的“印度三部曲”,对于这个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千年文明古国,两者给出的评价却都不容乐观。1962年,30岁的奈保尔首次踏上印度的土地,眼前的景象和他想象中魂牵梦绕的父辈们的故乡有着天壤之别,恶劣的自然气候,奄奄一息如行尸走肉般的人群,肮脏混乱的街道,腐败堕落的制度,一切的一切都让这个天性敏感又多疑的作家感到了乡愁的不可承受之重。在奈保尔看来,印度的文明是“受伤的”,造成这伤痛的并不仅仅是曾经贪婪而又粗暴的殖民者们,还有被历史所驯化的每一个人。他虽然回到了故乡,但却成为了故乡土地上的异乡人。然而,这片受伤的土地却治愈了《深河》中的每一个人。
小说以矶边的故事为始。矶边是一个普通的职员,妻子启子患上癌症命不久矣。临终前,一向温婉平和的启子突然迸发出了惊人的情感,告诉矶边她将转世,嘱咐矶边一定要找到她,这是矶边来到印度的原因。
矶边的伤痛来源于愧疚,对于妻子日复一日的深深爱意,他未曾温柔的回应,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这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一种表达方式,朋友的父母结婚几十年,她告诉我,自从记事起,她未看过父母拥抱或牵手,从不说俏皮话,也很少有必要之外的交流。但有一次,父亲在外和人发生了口角,事态逐渐变得无法控制最后动起手来,母亲不顾一切的拦在父亲身前,将他隔绝在拳脚之外,而父亲又企图挡在母亲身前,最后,三人之间的冲突演变成了父母两人之间的拉锯战。朋友说,这件事情让她难过了很久,因为事后,父母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密切,这让她明白,那场看起来甚至有些好笑的拉锯战是父母表达对彼此感情的唯一方式,接着她问我,如果两人相爱在一起却没有办法表达,难道不会感到痛苦吗?妻子的死亡让矶边的感情找到了出口,但现实中许多人却没有如此幸运,在短暂的一生中,他们沉默的相爱,沉默的相守,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坐在恒河边的石头上,醉醺醺的矶边终于得以呼喊出对亡妻的思念,恒河水并不负责净化他的冷漠和不忠,却带着他的声音,也带着他,继续向前流淌。
作为书中另一个主要人物,美津子的伤痛是无情,她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不仅仅是在宗教方面,美津子缺少的是爱的能力。她曾追随着小说《莫依拉》戏弄过虔诚的教徒大津,恶毒的逼迫他放弃自己的信仰,之后又追随《苔蕾丝德斯鲁盖》成为了与丈夫疏离的妻子。但对于美津子来说,这一切都不是出于情感,而是一种对人类行为的模仿和自我毁灭的冲动。
在印度,美津子多次提起迦梨女神,迦梨是雪山女神帕尔瓦蒂的化身,代表了愤怒和灭绝。她面目黝黑手持长刀,立下过赫赫战功。在消灭了最强大的敌人拉克塔维拉后,迦梨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狂躁的舞蹈,为了保护大地不被摧毁,湿婆无奈将自己的身体置于迦梨的脚下以减缓冲击。
迦梨的怒气会带来自身的毁灭,美津子的无情则让她永远也得不到灵魂上的满足,与其说她一直追随着大津的脚步,不如说她追随的其实是大津体内的神性。在恒河之中,美津子有些害羞的开始祈祷,“她不知道对谁祈祷,或许是对大津追随的洋葱,不,不一定只限定是洋葱,或许是对某种巨大永恒的东西”,在那一个瞬间,美津子和大津一样,在自己的“小”中看到了生命的“巨大”和“永恒”。
在印度教的教义中,生命是没有终点的,人认为自己所造下的“业”而被分为善恶,在死后迎来各自不同的轮回。在远藤周作的笔下,矶边、美津子、沼田、木口,每一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秘密来到印度,他们将救赎的希望寄托于恒河之中,却最终都靠着自己的力量获得了救赎。恒河包容一切,甚至是三条夫妇的愚昧和无知都能在此得到清算,但他们永远不会选择将身体或灵魂浸入他们觉得“肮脏和恶心”的河水中。“救赎”有时候是一种双向的选择,就如同印度的众神,你只有信仰它,才能够得到它的庇护。
书封上写:“深河包容他们,依旧流淌。人间之河,人间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这让我想到苏轼的《临江仙》中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现在想来,死亡可能是生命中最公平的事情,无论善与恶,爱与恨,悲与喜,低贱与高贵,在死亡来临之时,我们都将投身于恒河之中,以死者的骨灰承载生者的希望和愿景,不断的向前流淌。
远藤周作临终前,嘱咐自己的亲人将《沉默》和《深河》两本书放入他的灵柩之中,我想,这就是这位伟大的作者生命中的巨大和永恒。(《深河》书评/正义伙伴张姑娘)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