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琳浩宇 发表于 2014-1-13 09:37:57

一条关闭眼睛的道路

最近读了一遍《革命之路》,感到没有勇气再重读一遍。那是在回老家的路上,我坐了早晨的绿皮车,晃晃悠悠七个多小时,手头只有这本书,于是只好用很慢的速度,把这本书读完了。回程是五个小时,我还是没有别的读物,只好又拿出来重读。戴着耳塞,装作在听音乐,其实什么都没在听,只为了防止有人搭讪。
搭讪却还是发生了。“你要去哪里?”对面的大哥问。“啊?”我摘下耳机,装没听见,他只好再大声问一遍。“南京。”“去干什么?”我赶紧塞上耳机低头读书,继续装作没听见,杜绝了“干什么工作”“一个月工资多少”“结婚没”等接下来可能会问到的问题。大概是长着一张良善的“搭讪脸”吧,我常常被这样难堪地搭讪,对方也并非有多大好奇心,不过是借打听陌生人的隐私来打发时光,听完就忘了。慢车上的无聊几乎是一种性质残暴的隐喻:狭小空间,吃,喝,睡,无聊地毫不顾忌地打听陌生人。要作出逃脱这一切的努力,是困难的。
《革命之路》是一本做得很难看的书。封面是巨大海报,企图营造出一种与金球奖同狂欢的感觉。并且用豆友的话(应该没有付钱吧)拼凑出一个观影小册子。至于序言,则充满了自鸣得意的小聪明,并试图把自己放在一个与腐朽文化斗争的高超位置上,是我生平见过最业余的编辑序。但这都不妨碍书本身是好的。
我们今天再谈什么是好书,要求就该高一些,因为都读过很多好的东西。荞麦说耶茨”既不迷人,也不伟大,但他是好作家“。我想,说他“不迷人”,是因为他只把无意义的东西撕破给人看;说他“不伟大”,是因为他既不悲悯,也不能指出出路;说他是好作家,是为什么呢?


女主角April这个名字,显然是和艾略特的《荒原》有关: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冬天使我们温暖,大地
给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又叫
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
S说爱波只能死,她一死,让所有人的喉头之刺消解,所有人感到的不适大概都可以消失了。实际上也不全是这样。像米莉和吉文斯太太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受到任何撼动,永远“岁月静好”。
米莉甚至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亲身经历的吸引人的谈资。她在客厅里端着酒杯大谈特谈爱波之死,一次比一次生动、价值观明确,她可怜的丈夫谢普在屋外一圈圈发狂地绕着草坪走,把拳头塞到嘴巴上,像个婴儿般哭泣。米莉是革命山庄的代表,这里的人会把所有的事情用自己的价值观消化,他们的价值观强大得像恐龙的胃。没有什么能够在这群缺乏理解力的人中间引起地震,而谢普是唯一懂得这个事件真实意义的人。
豆瓣上的《革命之路》影评很多,看了之后,我怀疑有些人的理解力也是有些偏低的。这部电影的主题不是“夫妻之间要沟通不要争吵”!也不是讲的“两个人深情相爱又互相折磨”!……假如耶茨懂中文,看到有人提炼出这种观点并且洋洋洒洒写一大篇,一定会郁闷的。
“走,走,到巴黎去”,这是每个文艺青年都想过的事。找个拉丁区的阁楼,住在上面读书写作,或者干些别的浪漫的事;但是大多数人都不可能实现,不然拉丁区早就挤爆了。爱波并没有她向往的那样坚定和彻底,她自己也知道。她后来的堕胎,实际上不是一种努力,而是一种全盘的放弃。
对于爱波和弗兰克这悲剧的一对来说,他们还有一个普通文艺青年都会有的缺点:自视甚高,却没有真实的立足点。爱波装作自己是为家庭生活牺牲了戏剧界的前途,但她知道自己其实毫无表演才能。弗兰克装作鄙视自己的白领的职业,他口才出众,因此被朋友仰视,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真正的长处——而且他已经三十岁了——所以,也许他并没有。因为才能并不仅仅来自于一个较高的起点,还来自于多年的努力。他们俩这十年都在自己所鄙视的平凡生活中消磨掉了。他们俩的高人一等的心理是建立在空中阁楼上的。
实际上他们俩在这个社区里的鹤立鸡群,也不过是从一种势利的眼光来俯视平凡的生活(当他们决定去巴黎的时候,就以一对住在巴黎高尚区域的高雅夫妇的目光俯瞰平庸的美国中产阶级),所以,去巴黎生活,这是否称得上理想?就算称得上理想,这难道就不是个庸俗的理想了?——不好说。
最让人感动而绝望的人物是谢普,他为年少时背叛了“过于高雅”的东部古老家庭付出终身代价。他装作自己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适应这些智力平庸的工人老大哥老大姐。他娶了一个“适合结婚的好太太”米莉,得到乱糟糟的日常生活和四个孩子。他来到东部并成为一个中产阶级,离他曾经拥有过的生活和他的梦想近了一点,但其实还是那么遥远。他爱爱波,本不过是辛酸而温馨地单恋着,但是爱波的恶意出轨使得他尝到了情欲的滋味,一个像他这样难看笨拙的男人,被爱波这样美貌而漫不经心的女人点燃,于是他就陷入悲剧了。
他最绝望的地方还不在于爱情,而在于他是有理解力的。在他难看笨拙、毫不出众的外表之下,他有敏锐的感受力。如果真的迟钝不堪,倒也就好了。
渡边淳一把迟钝当作一种力量,并且命名为“钝感力”。要是生活不够好,要不就改变它,要不就迟钝点儿,处在拉锯状态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或许连吉文斯太太这样的人也不该被鄙弃:为什么每个人都该有宏大的、超越生活的理想呢?她热爱办公室生活、买卖房屋、搞园艺、和邻居作bullshit闲谈。这种人本该被允许存在……而实际上也是大量存在的。但是耶茨恶毒地堵死了她的路:给她一个太敏锐的关在精神病院的儿子,一个关掉助听器假装听她说话的老丈夫;让她在独处的时候看到自己衰老的脚踝,想起自己不被人疼爱、甚至是被人嫌弃的一生,自怜到大哭一场。但这些真实的时刻很快被掩饰,她又迅速地回到她房产经纪人、中产阶级太太、能干主妇的身份上来。她的生活,她的自我,都维系于此。
“悲剧并不适合发生在革命山庄。这个宁静、温馨、阳光灿烂的郊区可以满足居民的任何生活需求,但并不准备去接纳一场悲剧。”
明亮的生活不能接纳悲剧,悲剧就悄悄躲开了。这就像你在《知音》和《读者》上都从来看不到悲剧一样。
那么,再回到原来那个问题:为什么说耶茨是个好作家?除去他简洁、生动的文笔以外,他还是有别的东西。他没有能力解决他自己或者别人的困惑,也无法给出出路(“指出出路”这种神的事业也不该由凡人来进行),但他以真实,以残酷,向“明亮的生活”投下了阴影。(《关于写作》书评/桃花石上书生)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一条关闭眼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