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咸丽 发表于 2014-1-13 09:38:05

死于午后的余华

苍白而脆弱的死亡
海明威写过一本小说,叫《死于午后》,这位喜爱并擅长写作死亡的作家,曾对死亡发表过一句评论:“大多数人死的时候像动物,不像人。”
在中国当代的小说作家中,喜欢写作死亡,并且写得还算不错的作家,余华大概要算突出的了。
然而,如果要和海明威这样的大家比较起来,余华笔下的死亡依然是显得苍白脆弱的。在海明威早期的一个短篇小说《印第安人营地》中,海明威描写了一个印第安人的自杀,这个印第安人的死显得不明不白,却又布满了蛛丝马迹,每一条踪迹似乎都可以推导出一种自杀的理由,每一条理由又都显得不那么可靠。而放到整个文本之中进行观照,只能说这个印第安人的死虽然不一定是必然,但在文中却显得是那么可信,一个死者的形象清晰地在我们面前浮现出来,他的死因是一个谜,激励着我们去探索思考。而他的死亡本身则是一件如石质墓碑般令我们不得不正视的东西。


对于死亡的描述,很少能有人能像海明威这般轮廓分明,沉稳厚重的,海明威的每一篇小说,哪怕篇幅再短,也像是一座沉甸甸的冰山,醒目地耸立在我们的视野中。反观余华作品中的死亡,我们可以看到,从《死亡叙述》之后的一系列作品中,余华作品中的死亡就开始弥散着一股轻浮的氛围,这种轻浮的氛围来源于死亡的不明不白、无形无状,死亡的外部被作者鲜血淋淋的描写填充,内部却空无一物,也就是从《死亡叙述》一文开始,余华陷入了对死亡的外部描绘的痴迷中。
当然,如此只能说明两者的区别,并不能就此对两者的写作作出一个高下之判。考察两者对死亡的描述的不同,我们可以说这是二者写作风格的不同,海明威更接近于乔伊斯的现代主义小说写作传统,而余华更接近于卡夫卡的表现主义写作传统。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余华的死亡叙述中的不足开始越来越多地暴露在人们的视线之中。在《死亡叙述》之后的一系列短篇小说中,余华的死亡描写并未脱离《死亡叙述》的模式,专注于外而忽视内部。在转型开始写长篇之后,余华的死亡描写似乎有了一些本质上的变化,他学会了用一个较长的篇幅去写一个人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即便如此,这也仍然是一个专注于外部的写作技巧,描写一个人逐渐走向死亡的过程虽然显得比短篇小说中倏忽不定的死亡要更费力一些,但从《嘉丽妹妹》这样的通俗社会小说中可以看出,只要掌握一定的模式,也同样可以大批复制。比起像《罗密欧与朱丽叶》、《李尔王》、《麦克白》、《哈姆雷特》这样情节和结构都堪称经典的文学作品来说,余华在《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等小说中描绘的死亡,除了能够反映具有一定中国特色的时代内容以外,并不能在文学上给我们留下更多。也就是说,余华的这些长篇小说写得再好,最多也只是另外一部《嘉丽妹妹》罢了。
现在推出的最新的这部《第七天》,从骨骼和框架来说,倒是非常具有潜力的一部作品。余华的长篇作品,和莫言贾平凹等以长篇著称的作家比起来,主要的失败就在于骨骼和框架的简单平淡。他往往只是在一个简单的框架内,塞进了塑造人物所需的素材,按照时间的顺序把这些素材堆积起来,素材之间缺乏缺乏清晰有力的起承转换结构。这样的一种堆积罗列式的长篇写作,到了最后,往往使得本应成为全文最高潮的死亡描写成为一个强硬拼凑上去的部分。死亡在这里也许是必然的,但从文中看来却显得难以置信,让人觉得牵强附会。因此,这样的一种死亡就成了历史和逻辑所赋予的一种死亡,而不是文学所赋予的一种死亡。
再次回到《第七天》。从《第七天》所呈现的结构看来,我认为这是余华第一次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长篇小说的结构。《第七天》同卡夫卡的《审判》一样,呈现出一种碎片化的结构,这样的结构非常有利于余华发挥自己的所长,以他擅长的先锋方式来描写死亡。只是非常可惜的是,余华并没有很好地把握住这个优势,写出一篇文质兼美的长篇小说来。
与《兄弟》一样,《第七天》反映出一个审美疲劳的问题。自从《许三观卖血记》以来,余华的小说已经逐渐陷入一个样式雷同的套子中,形式和内容上的改变并不能让读者的感受有所改观,而作品中创新的缺乏更让读者对余华的小说产生更深的厌恶感。
审美疲劳从何而来?
要明白余华的小说为什么给人带来审美疲劳,必须从先锋文学的源头说起。中国先锋文学的诞生根源于一次群体性的逃避行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批作家为了逃避当时令人窒息的传统现实主义写作潮流,把目光转向了西方。通过对西方的学习,他们获得了一些更为超脱地观察和描绘眼前事物的写作方式,逐渐形成了后来风行一时的先锋文学。然而,除了这种逃避之外,先锋文学中还存在着另外一种逃避,那就是逃避了一些当时他们无法应对的文学上的难题,比如对人物的本体层面的刻画,对人的内在的审视,都是先锋作家们无能为力的。为了逃避这些,他们选择了一种更为轻松的写作方式,这种写作方式能使他们的写作具有最大的辨识度,但同时也造成了先锋文学的先天性缺陷,这种写作方式我将其称之为小城镇写作。
小城镇写作顾名思义是以小城镇为主要写作对像的作品,只不过对先锋文学来说,小城镇写作有着特殊的意义,小城镇写作也因为先锋文学得到了很大的兴旺发达,很大程度上仍然对当前的中国文学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在中国,小城镇的特点在于它是个城不城村不村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人们的视野狭窄,生活的可能性也极度狭窄,因而形成了一些固定的人物模式。大致你到了中国的任何一个小镇上,翻开你手中的本子,把那几个人物模式打开来看看,基本上每一个从你眼前路过的人都能和其中的某个模式对得上号。因为有这个特点,所以那些以中国的小城镇为主要描写对像的作家,往往不需要在人物的刻画上下太大的功夫,而只需要在情节和结构上有所创新,便可称之为“先锋小说”,吸引住评论家和读者的眼光,从而得到或多或少的成功。
小城镇写作给余华带来了巨大的文学成功,但小城镇写作也限制了余华的写作继续向前发展。同样从先锋文学起步,莫言、贾平凹、陈忠实等人的写作更侧重于乡土文学,故能避开小城镇写作的死穴,从丰富的民间文化和民俗文化中攫取写作资源。小城镇写作相对于乡土文学则不具备这个优势,中国小城镇本身的社会生态多样性和人际关系多样性,就是非常贫乏的,要从中掘出什么写作的金矿来,委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另外,先锋文学作家们也无法师从国外的大师,以一种哲学的态度,来观照自己眼前的这个世界。这点无论对余华和莫言来说,都还是一个难题。小说写作非常像一个作者给读者打哑谜的过程,只有最优秀的作家,才能打出让人欲罢不能,难以猜透的哑谜。而那些能打出这样的哑谜的作家,往往就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哲学式的观照。无论是乔伊斯、卡夫卡、海明威都是属于这一类型的作家。那些没有完全达到这一境界的作家们,比如塞林格、格里耶、卡尔维诺,作品也并不缺乏这种观照的影子。即便就是在日本,作家们也早已脱离了故事性和小说结构的纠缠,以更为彻悟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笔下的世界。而对于中国的作家们来说,大部分作家的创作宗旨仍然是写实,一涉及到精神层面上的东西就不可避免地要失真。只有少部分人能在精神与写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写出一些有一定艺术水准的作品,但在大多数这样的作品里,精神仍然只是一个晦暗不明的东西,或是对过去的某种意识形态的复写和重新包装。先锋文学可以看作是一次突破这种写作困境的尝试,但其在突破过程中选取的是一条捷径,即略过精神问题,直接从技巧出发来写作,这就形成了另一种类型的物质写作,即用坚硬的技巧的壳,来阻止精神的进入。为了达到既要绕开写实,又要绕开精神的目的,倾向于在写作中一层层地剥去属于作品本身的柔软的血和肉,只留下那些坚硬而又屑碎的物质成份,那些易于描写而且不易失真的东西,这是一种近于堕落的倒退行为。这样的写作,不但谈不上哲学的观照,甚至连基本的写实都算不上。
死于午后的余华
在《第七天》这部书里,余华写的是一个死者的七天,但我看到的却是余华的写作的死亡,与《死于午后》中斗牛士的死比起来,余华的这种半途而废的死亡显得并不光彩,但同样都称得上是一种悲剧,只不过一个是令人感慨的悲剧,另一个是显得有些滑稽而又有些可笑的悲剧。(《第七天》书评/马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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