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群苦闷的家伙
可能有一些人跟我一样,没有看完《荒野侦探》的三分之一,没有读到《2666》的结尾,即使意识到它们都是挺不错的小说,不能读完的原因,只是因为太长了,就像一个人吃烤全羊,总有吃不下决定放弃、以为可以剩下明天后天继续吃的时候,但也像第二天对着冷羊肉,很难再提起一股劲去吃光。《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是《荒野侦探》和《2666》的作者波拉尼奥的短篇小说集。其实一开始我有点儿担心,又要看着看着看一半就放掉了吧。但不仅没有,而且我在连续加班、熬夜的每一天晚上还兴致勃勃地一定要至少看完两篇。
通常读小说的话,很多人会说从中看到了人性,看到了自己,但这回,波拉尼奥的好几篇,简直是戳我的心。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有好几篇,作者描写了一个、一群文学边缘人,这些人中有生活在西班牙的智利流亡小诗人,有西班牙本地的文学青年,有阿根廷的流亡作家,诸如此类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即使深陷在失败感当中,还在不断创作。几乎没有一个人是能咸鱼翻身的,他们不成功,没有成为能让自己具有成功的自豪感的作家或诗人,混得好的也仅能糊口口养家,他们只有别无选择、执着地写——甚至在宣称放弃了之后,却没有尝到“投身文学”给他们带来的任何甜头。
这让我看得有一丝心绞痛。
现实一点儿,如果你像我一样,写点儿小说,发表了,出了书,拿最高10%的版税,已经算是得到了相当的优待,但这样得到的那些钱也买不起我周围一平方米的房子。可有时候,你选这条路,并不存在什么真正的“选项”,你没有那么多别的路可走了,非要走这条不可。从波拉尼奥笔下的人物身上,能感到这种无法挣脱的情结。
他还写人的流亡,从智利来的流亡者,他们在西班牙生活,又近亲又疏离,彼此讨厌,又互相需要;而在《安妮·穆尔的生平》里,写的是另一种颠沛流离,这故事简直是一个长度不亚于弗里岑的《自由》的精彩长篇的缩写版,一位女性经历了多少兜兜转转,似乎是在追求爱、追求幸福,好像不那么迫切,却又无法忍受不满之后的停留。他写英雄气概全无的施救,比如,《亨利·西蒙·勒普兰斯》,主角作为一个文学圈边缘的“蹩脚作家”,为抵抗组织帮助了很多作家,但最后他得到的评价是“谦卑而令人反感”;《“小眼”席尔瓦》里,主角在印度救了两个身陷火坑的孩子,努力带着他们一起生活,但孩子们却死于瘟疫。他写人和人之间赌气、计较的敏感和无奈,像作家B把作家A写进自己的小说,惶惶然怕后者发现又多少期待后者发现;B和U在聚会上吵架,一肚子火断交好几年才发现U抑郁了……
波拉尼奥的语言很平,就像一条波澜不惊的河或铺得很好的水泥地面,灰灰的。大多时候,他用逗号,而不是引号连接对话,不强调对话人原本的语气起伏,无论故事情节多么周折、紧迫,他也没有特别刻意的感情起伏,丝毫不显露一惊一乍和辛苦做人的悲凉,反倒有种全然抽离的平静。这平静并不让故事失色,我不认为他的小说是记录的口吻,这仍然是在讲故事,是一种很高竿,大多数人无法拥有的讲故事的气质。我们在生活中很少、但偶尔可以遇到到这样的人,他们讲故事的语气很平,能把故事组织得好像他只是把它们复述出来,但他们的语言里有一种特别的张力,让你在他的平静下自发地构建起紧张的情绪,有一点儿什么说不清楚的东西在紧紧抓着你,让你不自觉地被带动,想知道,非常想知道,然后呢?诗人最终写出好作品了吗,求爱圆满了吗,父亲真的和人打起来了吗……会写小说不是天赋,小说写得好是种可训练的本事,但能在淡淡中勾人是特殊的才华。这就像这世界上有少之又少的妙人长相平平却魅力非凡。(《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书评/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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