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闲散谈人物志
叶兆言的“正业”是小说家,小说作品数量宏富,其中极具特色的是有关民国题材的那部分,如《夜泊秦淮》系列、《枣树的故事》、《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等,语言有话本文学的影响痕迹,叙述从容不迫,颇具韵味。这显示出叶兆言的传统知识分子审美趣味,对史实与学问的注重是其必然,由此,他分出一份精力匀给非虚构写作即顺理成章了。而对民国时期人与事的书写,显然与他的小说创作花开两枝,不必再演绎为艺术形象,只须着重对史实的钩沉,放出自己的眼光, 呈现出来即可。《陈年旧事》寻出四十八位民国人物,跨界文化、科学、政治、军事等领域,勾勒出一个极具广度的人物志,而那疏淡有致的笔触,大约可以消弭时间与空间带来的无形距离。叶兆言写研究小学训诂的学者黄侃时说,“自己的行当虽然写小说,偶尔也写散文,但内心深处,非常想做黄侃那样有学问的人。”这透露出某些自我兴趣的偏好,虽然不知晓叶兆言对专门的学问之精深程度,但其杂学旁收的广度是令人有几分佩服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如此多逸闻故事。写人物的小传,叶兆言用的更像是小说笔法,颇有趣味性,常常在八卦与正经之间走钢丝,还好,基本都稳住了,没有倒向任一边,破坏文章的平衡。这需要积淀的知识与写作的技巧,更需要作者的识见。
如讲到晚清诗坛盟主陈散原老人,说自己是“字第一,文第二,诗第三”,叶兆言做了一个平行的比方,“好比打篮球的乔丹告诉别人,他最擅长的其实是高尔夫球”。如此这般,一目了然,文人的矫情展露无遗。其实玩这一套的比比皆是,叶兆言又举出章太炎、齐白石的例子,我知道的还有林纾也有这么故作姿态的“谦虚”,反正把翻译外国小说的成绩排到最末,不值一提。当然如果按照钱锺书《管锥编》、《谈艺录》的写法,一定穷搜殆尽,将古今中外的例证尽数写到,不过这对学问的要求太高,对外国语言的通晓更是常人所不及。
对徐志摩的名篇,叶兆言总觉得无法喜欢起来。《再别康桥》,几乎每行都出现“的”,有些别扭;《我所知道的康桥》,“特点是运用了第二人称‘你’,因为这缘故,有些段落让人觉得亲切,然而第一人称‘我’又不断跳出来打岔,忽东忽西,使得文章节奏不断出现问题,真是浓得化不开”。叶兆言对现代名家作品的独到见解不自此始,以前他就说过俞平伯的散文文白交织有点拗口,并不算太好,优点在于有才,缺点是有些卖弄才;而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选入中学教科书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因为其堆砌词藻追求华丽的新文艺腔可能会对学生起误导作用,以为这是好文章的典范。说这些需要必要的鉴别力,当然也不能缺一些勇气,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祖父是叶圣陶,许多现代作家都是老人的故旧,评判长辈不得不谨慎些,叶兆言能直言不讳,表明是性情中人。
叶兆言对近现代学界、政界、军界中人实在是很熟悉,如数家珍。其实在他以前的小说里已化用了不少,如今写起人物小传来更是得心应手、挥洒自如,不过其虚构写作与非虚构写作之间的参证还是有迹可循的。如写南京大学中文系首任系主任王伯沆先生,抗战胜利前一年在南京去世,宁愿葬在自家院子里,也不愿和倭寇照面,这样感人的情节被叶兆言借用在小说《追月楼》中。而他对黄埔出身军人的熟悉,在以往的《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等作品中早有体现,而最近的新作《一号命令》中,黄埔出身的国民党军人,起义进入新社会,遭遇的酸辛苦辣也拿捏得极有分寸。
人非独立而存在,总要生活于一定的人际关系与社会环境中,叶兆言显然对此下过相当的功夫,挖掘颇深。此书中的人物有着一个复杂严密的关系网,牵丝扯蔓,令人眼花缭乱。如陈三立的儿子是陈寅恪,俞大维娶了陈寅恪的妹妹陈新午,生的儿子娶了蒋经国的女儿;俞大维的妹妹俞大絪嫁给化学家曾昭抡,另一个妹妹俞大綵嫁给傅斯年,而曾昭抡和妹妹曾昭燏是曾国藩的后人。若再论起师生、同门之谊,那覆盖面更是加大许多。当然,叶兆言也是有意识为早期两江师范、后来中央大学、如今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先驱者、老教授立传,为了或被忘却的人与事。
叶兆言是闲闲写来,我们是闲闲读来,发思古幽情,却无沉闷之情状。这些篇什看似悠游自在,全不费力,但细细想想,钩沉如此多的往事人烟,哪是轻易可以做到?难得的是,这一切并非刻意求得,非为发掘而发掘,只是小说家叶兆言“正业”之外的余兴而已,他自己未必太当回事。而我们看到,文章的好处,也正在这份自在里。(《陈年旧事》书评/遆存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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