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伤之处有心安
看到了这么的新书,装桢很简净,纯白底色,右下方起一枝芍药,红香绿玉,点染间有点恽寿平的意思,然后左上方几个宋体字,是书名:万物皆有伤心处。我很喜欢这个对照,伤心之处,不在花谢,而在花开。这么的文字颇为清艳——我觉得这两个字用着都有点不妥,但在不妥里又觉得还是对的,换别的词也换不好。举个例子说,她写搪瓷茶缸的盖子:“这种搪瓷茶缸最好看的是盖子,圆鼓鼓的,胭脂红从周边向中间淡去,接近最顶上小圆钮处,已是一圈清洁的润白”。这一圈的胭脂红是她的艳,这顶心的一点空白是她的清,我读到这里时顿了一下,搪瓷茶缸是小时候最常见的物事了,但偏她记得最平常里的一点不平常,万物皆伤心,那么这个小盖子伤心不?大概有这么这一惦念,心就伤了:)。
清艳其实是很难的,清里头有正气,要简净,艳里头有光华,要流转。这么的文字短句多,轻盈利落,有跌宕之势,我觉得因为她喜欢诗词,记诵纯熟,下笔有古风。诗词对她的影响不止于句式,感时伤人的文章,落笔空廓茫然,依稀有北宋的词境。但她终归还是小儿女情怀,感受细微,心思绵密,于是在白描的句子里,常常错杂几个让人爱赏的比喻,说灶洞里的火,“腾腾跃跃的,像是藏着许多小人小车马在演戏”,说桂花香,“暖融融甜丝丝的,让人想到皮毛轻暖动作迅捷的小动物”,这是她妩媚的地方,但她对妩媚心怀警惕,立马要把这些句子收束到平常日子与平常景象中去。这么显然是熟读张爱玲的,文艺女青年打比方的本事大都是从祖师奶奶那里传下来的,然后各凭天分,各得所得,她的路子是:不肯要文字妩媚,有时近乎故意地邋遢点,好让自己接着地气。
这一点邋遢我觉得很要紧,因为都写到“万物皆有伤心处”,如果光是清艳,光是修辞漂亮气象空茫,那人就一路沿着伤心回不来了,只好像秦少游一样死在紫藤花下。这么却在一个最家常的地方找到了心伤的药方,无他,就是把紫藤花给和到面里,煎成饼吃了,还给个胖子抢了一块吃将去。这本书的第一辑“动如参与商”里的文章,写的故人故事,因为离得近,悲凉里还带着痛感,但到了第二辑“有味是清欢”里,各种淘气赌气生气就都出来了,她写的吃食都很平常,对精致高端的吃食跟管宁割席似的划清界限,看她的吃法,就知道她的三观。有一段写牛肉炒饭和牛肉面的我特别喜欢:
“有时等位子等得不耐烦,我挤在厨房窗口看,大火大灶,油烟滚滚,房梁、炊具连同师傅们的围裙都黑乎乎的,跟炒出来的饭一个颜色。师傅们忙得头也不抬,动作却纯熟,堪比手挥五弦,目送归鸿。饭炒到快起锅时,烧一小勺红油牛肉汤进到锅,锅里面滋滋地升白烟。地方太小,后门口就架着只牛肉汤锅,从早到晚嘟噜噜地冒泡,像一个快快活活唱着歌的人。”
市井的烟火,家常的米面,她能写出里头的眷念和依靠来,汤锅像是快快活活唱着歌的人,这句话读起来真让人也快活。其实我们这个时代写吃,底子也是很悲凉的,去哪里找好的原料呢?那些名字传下来的好吃食,味道恐怕早就时移事往了,这么跟个白胡子忠臣似的念念不忘着“五谷正味”,她的胃真是跟她的心一样地儒家:))。这本书里有篇文章我很喜欢,是最后一辑读书随笔中的一则,讲《儒林外史》中的吃,讲到书里的马二、杜慎卿、杜少卿,也讲到书外的吴敬梓与袁枚,八卦很好看,针砭很入骨,她写得流畅自如,大概在关于儒和关于吃这两方面,都实在很有能代入的心得吧?
读这么的这些随笔,心伤处有之,心安处也有之,读着很亲切。一个人在世间这么走着,其实是很茫然的,要靠着各种经验来给自己找方位,自然景物,书,认识的人,吃过的东西,都像是江湖中深藏不露的高人,点化你的师傅,只看你有没有慧根。这么呢,就像一个有点迷糊的女侠,也无剑,无也琴,江湖飘零着,迷糊间却领会了不少武学的道理。用着“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头,她在豆瓣里成了一方豪杰。这些豆瓣的文字整理成了这本书,封面上印的她的本名:王芳芳。这个名字可一点都不豪杰,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多年不见了,打开书一翻:哦。原来你在这里啊。(《万物皆有伤心处》书评/苏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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