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的笨拙的好
阿乙的比喻经常是错的。《杨村的一则咒语》写两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中年农村妇女为丢了一只鸡牵连的公道,淋漓地骂架。阿乙写道, 吴海英便吼:“今天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偷吃了你家的鸡,说清楚再走。”“我没说你吃了,是你自己说你吃了。”
“我哪里说我吃了?”
“吃了就是吃了,不就是一只鸡,对不了证的。”
杨村此时正下着雨,雨像大排大排省略号斜刮过来。吴海英捉住钟永连衣领,冷静看那张湿漉漉的脸,狠抽了一记。钟永连的眼泪和鼻血涌出来,脸也变形,这样便有了双重耻辱。当吴海英要扇第二记时,她又想自己终归死了丈夫,因此悲啼一声,撞向吴海英,后者连退数步,坐倒在地。吴海英匆匆爬起,揪住钟永连的头发(像揪一把稗草),又扯又拧,直到将钟永连拽倒在地。人们赶来时,发现钟永连匍匐于地,一会叫丈夫的名字,一会叫儿子的名字,那吴海英在一旁搓手,她的丈夫叫她回,她不回,说:“是她先诬陷我偷她鸡的。”钟永连便连续拍打泥水,说:“还说。”有几个女人去拉,刚拉起,她又扑下,不一会手脚抽搐。
“装。”吴海英说。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她的丈夫将她往屋里捉,她却仍说:“大家今天在这里,她诬赖我偷她的鸡,我要偷了我撞死在她面前。”钟永连坐起来,用手指戳她:“好,要是你偷了,今年你的儿子死;要是没偷,今年我的儿子死。”
“要是我偷了,今年我的儿子死。”吴海英说。
“看是谁的儿子死。”然后钟永连又说:“我就不信。”她说的如此果决,以至回到家后多少觉得讨到一丝公平,她顾影自怜地抽泣,睡过去。第二天早上,那只鸡回来了,羽毛湿答答的,腿上扎着红布条,像落魄的隐士孤独地刨土。她将它偷偷抱回家,弄死了。
两个比喻,“杨村此时正下着雨,雨像大排大排省略号斜刮过来”,和“腿上扎着红布条,像落魄的隐士孤独地刨土”,都可以说是错的。这个场景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熟悉省略号和隐士,不会在雨中感到省略号竖起来下落时拉长的凌厉,即使听说过隐士故事,也不会称他们为隐士(大概是倒霉蛋、野人、男白毛女)。
当然,比喻可以是上帝视角的比喻,不总需要描述人物的感受。但是,如果省略号的比喻后紧接的是两个妇女的相互观看(“吴海英捉住钟永连衣领,冷静看那张湿漉漉的脸,狠抽了一记。钟永连的眼泪和鼻血涌出来,脸也变形,这样便有了双重耻辱。当吴海英要扇第二记时,她又想自己终归死了丈夫,因此悲啼一声,撞向吴海英,后者连退数步,坐倒在地),那么,一个全能视角下的知识分子比喻紧连着人物的深视角(deep point of view - literally speaking)和心理活动,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可以说,阿乙的语言和比方经常都笨拙。是一种出戏的、不合时宜的笨拙。我怀疑假如是《纽约客》小说编辑读,会要求他改掉所有的这些比方。但这也是一种有力的笨拙,带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硬气,因为它不断地(以各种不合时宜的方式,在各种古怪的地方,在各种叙述平顺的地方)警醒读者:上帝之眼存在,那和正义、慈悲、酬答、往复或许有关。这些都大于场景,大于身临其境的真实感给作者的诱惑(聪明、观察能力、准确性),和给读者的诱惑(谁不想入戏?谁不想看文字如3D?)。
这就像阿乙最喜欢的一种开篇,譬如他早期的《在流放地》:
如果上天有帝,他擦拭慈悲的眼往下看,会看到沟渠似的海洋、鲸脊似的山脉、果壳般的岙城派出所,以及蚕子大小的一张桌子。桌子的南北向坐着警校实习生我和小李,东西向坐着民警老王和司机,四个渺小的人就着温暖的阳光打双升。 扑克天天在打,当时的我只觉一夜没睡好,像是被绑架而来,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觉得吊诡。 有时一些俗语也是吊诡的,比如“百年修得同船渡”。
或者像《翡翠椅子》,开始得如此干脆:
根据信人讲的真事改编。
出戏的笨拙比喻不准确,正如红灯让交通缓慢。有时阿乙做的工作类似于设置路障:让人物在情节中磕磕绊绊,用一种笨拙的语言和出戏的比喻,让读者不要陷入过分的流利中,让作家不要自我陶醉于滑腻的讲述。
完美的短篇小说必须是不完美的。世界这么远离完美,剁下它的一角而施之以完美的形式和语言,又以完美模仿完整,那种自得其乐的创造将是渎神的。当然,渎神向来都是种诱惑。
我喜欢阿乙。我可以看很久他的这种句子,“ 钟永连便连续拍打泥水,说:‘还说。’ ”(《春天在哪里》书评/淡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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