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攀 发表于 2014-1-13 09:39:02

时代漩涡中的文苑纠葛

李辉写身处八十年代的文化老人身影,好处是并非从史料到史料的爬梳辨析,而是自己即参与其间,作为记者、编辑及后学者追从那一个时代、那一些文坛耆宿,见证着历史的荧光、现实的纠葛,成就《绝响:八十年代亲历记》一书。由于有着亲历的切近,作者把握及书写自风雨如晦中走至新时期的老人们之行止与心态,就有了婉曲的体贴与同情的理解,不再是无体温的历史存在,也给予我们走进上一时代的契机,与见识人事迷雾后的多种可能性。
对于人的多元及人性的复杂,丁玲是极佳的审视样本。早期的才华惊人的女作家,到投奔延安的“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整风时期的受批判者,直至“丁陈反革命集团”的魁首,丁玲经历了太多的时代风雨。在北大荒忍受苦难二十多年,动乱结束后重新回到阔别已久的文坛,备受大家的期待,希望她能在反思潮流中发出自己的新声。但令人意外的是,当年的右派却义无反顾地“向左走”,频频对新时期文学有批评之辞,于昔时使她蒙难的文艺观持维护与坚持的姿态。这其中的缘由,自然有理想、信仰等大的因素,但与周扬的恩怨亦脱不了干系。李辉说,“两人之间的历史积怨与现实地位的差异,是否有可能更直接地、更内在地导致晚年丁玲,毅然决然地站在了依旧与周扬相对峙的位置。在一个新的时代此起彼伏的潮流涌动中,人们将一再听到他们之间发出的相异甚至相斥的声音,两个人的晚年形象也由此而完成了自我塑造,定格在八十年代的文化场景中”。而丁玲未公开挑战周扬,却将矛头指向沈从文,表面不可思议,其实与她这一时期的思路若合符节,受伤害的当事人沈从文看得极清楚,“可料想不到,为了恢复她的‘天下第一’的地位,却别出心裁,用老朋友来‘开刀祭旗’,似乎以为如此一来,我就真正成了‘市侩’,就再无别的人提出不同意见”。这一事件导致两人的关系破裂,沈从文柔弱可欺,但施加者丁玲又何尝获得什么?她缓解历史隐痛的举止,大约只带来新的现实纠葛。而历史的复杂在于,丁玲最后的岁月创办《中国》杂志,积极约请当年的“胡风分子”、“右派分子”,还有新时期的遇罗锦、白桦、北岛、顾城、蔡其矫等,与她曾经的政治表态构成强烈反差,这种矛盾是否说明存在两个“丁玲”:一个是政治的,一个是文学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作家的潜在自觉应该占据了丁玲的主要意识。
李辉对贾植芳这位恩师的敬重,使他对“胡风冤案”成员们格外关注。新时期到来,落难者纷纷归来,后来在中国作协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上的集体亮相,成为一个历史的定格。李辉写作之路的一本重要著作《文坛悲歌——胡风集团冤案始末》,即是萌生于此。而遗憾亦是有的,作为记者的李辉,极尽心力地采访与搜集归来者事无巨细的资料,但由于先入为主的感情因素,并未采访与接触周扬等人。从历史的角度而言,这显然是一个缺憾,且无法返回重来了。不过后来他采写并整理出《是是非非说周扬》一书,算是为历史的复杂性做了些许弥补。
新时期新锐的崛起与发展,亦闪现着老一辈的身影。李辉跑文化口的新闻,与北京人艺联系极多,接触的如林奕华和高行健,二人联手,开创了中国话剧探索的新路,与曹禺(时任人艺院长)的帮助与支持是分不开的。高行健调入人艺有着曹禺的首肯,而林、高合作的《绝对信号》引起了巨大争议后,曹禺的鼎力支持更是有着“定风波”的作用。从此中,可以看出晚年曹禺的多面性,以及一位天才艺术家的痛苦与纠结。曾经的长年动乱,使曹禺的精神状态陷入极大的困扰与扭曲中,即使阴霾扫去,他仍未挣脱旧日的羁绊,在八十年代的“《苦恋》风波”中,曹禺“跟风特别紧,批判别人用语特别激烈”,引来许多人的不安与关注。但他内心究竟如何,恐与台面上的表态是相异的。如在一次座谈会上谈老友巴金的《随想录》,曹禺忽然说:“与巴金相比,我简直是个混蛋!我简直不是人!”举座皆惊。另如有名的黄永玉来函:“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曹禺不以为忤,郑重地将信夹在大相册里,且在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来京时读给他听。庸人的随波逐流与艺术家的真诚,在曹禺身上奇异地混杂,不知是时代的悲剧,还是个人的悲剧?而对林奕华、高行健艺术探索的鲜明呼应,不仅是一种心理的代偿,更是艺术家梦想抑制不住的折射。
李辉的友人,八十年代初很出风头的小说家张辛欣,《在同一地平线上》的发表,为她惹来了不少麻烦。在“清污”运动中,张辛欣的这篇作品首当其冲受到批判,不仅毕业分配没了着落,且躲避出京,而“避风港”就是上海巴金老人的家。巴金对她说,“辛欣呀,你挨整,你别在意,我这一辈子从头就挨批。”巴金收留年轻人,和他新时期写作《随想录》是一脉相承的,都是勇敢地面对时代,说真话,反思过往的一切不堪,让新一代明晓真相。说真话朴实无华,却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即使揆诸现今,巴金的某些真话仍无法兑现,更无人敢提、愿提。从大处着眼,因此巴金劝萧乾“不要为小事浪费时光”,个人的恩怨不要太过纠缠,要从更高层面尽心历史反思。老友的提醒,使萧乾晚年的创作开创了新局面,“不带地图的人生旅行”,有了长足的发展。
八十年代,距今不算遥远,但时时令人有回顾天宝遗事的感喟。而处身其中的文化老人,大约更是况味杂陈,因为他们如层层累积的岩层,新时期的到来并非单片的存在,而是在岁月叠加之上的再谱新曲。这新曲多半无法昂扬,源于太多的磨难陈陈相因。有识者探究此中难言的隐痛,或许可以提示我们曾经存在过的时代,曾经纠结的人与事,以镜鉴我们的今天貌似混若无事下的某些潜流。(《绝响》书评/遆存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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