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twan 发表于 2014-1-13 09:39:16

没有经历过现在的未来

生在这个时代,常常出现一种错觉,昨天和今天,已是殊途,过去和现在,分明异域。同一个人的记忆,不在一条时间线上,同一个世界,不在一个水平面上。时代进展太快了,让时间空间都四分五裂,从A点到B点,常常缺少过渡,让人瞬间有置身于异世界的感触。
柳营的小说《我之深处》,可以得到多种解读,罪孽与救赎的此起彼伏,人性的幽暗与明朗,应该是最常见的一种。我却固执地觉得,她书写的,是两个世界的博弈,一个新世界,一个旧世界,一群注定要进入新世界的人,和一群旧世界的牺牲者,这两个世界、两群人的哀伤和决绝。
故事并不复杂。孤女雪竹和云雷、黑子,一起在山村长大,一起度过明媚却也暗黑的青春期,艰苦却也丰润的山村生活,黑子却在中考前失踪,从此生死不明。多年后,雪竹和云雷,已经远离山村,生活在了大城市,生活富足,却总被往日暗影惊扰,不能释然更无法安然,他们必须让内心深处的坚壳一层层剥落,把雾幔一层层掀开,重返黑暗的事发现场,正视自己,也正视整个时代那种蛛网密布、面沉如水的残忍,凭借自己对真相的一知半解,来完成驱魔仪式,让那个拖拽在身后的过去的尸身脱落。
作为女作家,柳营一向善写女性,也善待女性,女性经了她的书写,都不像某一个女性,而更接近于文学意义上的“女性”。她们美丽,她们不惊慌,她们柔和,她们不功利,她们兢兢业业地整理着自己的生活,她们勤勤恳恳地照管着自己的内心,她们像鹊筑巢一样,在原地经营自己的生活,孵化自己的觉醒,也促成他人发掘出自己的最高潜能。《淡如肉色》、《阿布》是这样,《我之深处》中的雪竹也是这样,她虽是孤女,被抛弃、被觊觎、被冒犯,却像光、像水,照亮、润泽、充填了周围人的生活,也托起了整个故事,她是罪孽为自己的存在寻找的原因,却也是罪孽被清场的最强大动力。
但这次,柳营也将两个男性写得异常饱满,并凭借对这两个男性的书写,完成了小说的隐蔽主题:新旧世界的更替。黑子和云雷,两个乡村少年,总是结伴出现、形影不离,连成绩排名都紧紧相连,他们像孪生儿,也像一个物体的两面,一个是阳面,一个是阴面。或许,他们更是时间的两面,一个是过去,一个是未来,两者相互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又相互排斥、无情弃绝。过去要依靠未来进行拯救和铭记,未来又必须对过去进行冷酷打量和遗忘。
这一切都像是象征:云雷没有家世的负累,生得高大俊美,黑子的家庭困窘,发育略显迟滞,云雷自信,黑子隐忍,与黑子有关的记忆,是云雷和雪竹生命中最阴暗的部分,那间挂着镜子的石屋,以及屋子里凌乱的床、破旧的家具,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这一切都决定了,云雷注定要进入那个明亮、完美、秩序井然的新世界,黑子注定要留在那个阴暗、残缺、混乱无序的旧世界。去和留之间,要有一个仪式,这个仪式靠生死完成。黑子要替云雷死去,或者说,云雷替黑子活下来了。
上一代人,乃至上一代人存身的世界,都是有缺陷的,他们不是独眼就是瞎子,他们不是斗争年代的失败者,就是洪水中坐着水缸漂流下来的幸存者,他们的身世、形貌、生存环境,都带有上一个时代的特质,有缺陷的、粗糙的,他们像一群荒原人,在世界的荒野上自求多福,他们五毛一块地赚着花着,三瓜两枣地种着吃着。云雷和雪竹,以及他们建造、投奔的世界,却是完美的,高楼林立,交通发达,金融和艺术品投资,让人轻松获益,一两个亿的拍卖会,三千万的佣金。这不是现在,而是未来,我们没有经历现在,就生活在了未来里,而从过去进展到未来,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这是我们的世界总给我们奇异感觉的原因,也是这部小说里奇异感觉的由来,是过去和未来在突兀的对照之下显出了奇异。
但旧世界并没有立刻死去,它一度活在活下来的人身上。这些幸存者,曾经身负另一道责任:让旧世界活下去。雪竹和云雷的性格、习惯,对植物的热爱,对景色的留恋,对往昔的恐惧,对光和美的向往,都与旧世界有关,他们随身携带着那个世界。与此同时,过去的世界,已经被改变了,乡村变成闹镇,连埋葬了黑子的石屋,都被高速公路吞噬,他们不但失去了缅怀之所,也失去了恐惧的源头。两个世界,两群人,一度可以较劲和纠缠,但很快,旧世界和旧世界里的人,都被高速运转的列车甩出去了,他们起初尚能阴魂不散,在新世界投下一点暗影,要不了多久,连这点暗影,都被铁了心要在未来安然生活下去的人驱散了。这正是《我之深处》寄身的时间段。
柳营敏锐地发现了这个尴尬的时间段,用时间的切割交替,用雪竹和云雷生活场景的蒙太奇,将他们的自我发现,和这个时间段的结束重合,真相一步步接近的同时,过去的死亡也一步步到来。两个线索的递进扣人心弦,两条时空的分割重合浑然无间。这是她小说结构上的重要突破。
小说的最后,雪竹和云雷,都决定“要好好活”。
未来于是悍然君临。(《我之深处》书评/韩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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