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开始对自身失语
在库尔特?冯内古特的短篇小说《欧福问题》里,叙事人,一位社会学教授,宣称他的一位物理学家好友找到了帮助现代人“寻求心境安宁的途径”。物理学家发明了一台机器,它能利用巨型天线,从太空中收集到星体辐射出的无线电波,放大一百倍后传入人耳内,能让人心旷神怡,飘然欲仙,如同行走在一块燃烧的大麻地里。这机器命名为“欧福”,他们联结一位极有商业头脑的朋友,共同商议如何开发,物理学家心存疑虑,那朋友反驳道:“你向顾客发射幸福,他还有什么不愿意拿出来深深感谢一番的呢?”我在27度的室温下读完了唐?德里罗的小说《白噪音》。这几日,我真正感受到,“阅读”这种最基本的人类行为,也得仰科技之力的保驾了:空调整日打着,而最终倚赖的是电力这一年轻的能源。我对这种奇迹怀有深深的敬意;奇迹就是把一个人在短短三小时内从上海运到香港,就是让你在自己家中看到两千公里外的一座大楼着火,就是从售货机里拿出灌装好的饮料,就是拧开水龙头或点着一根香烟。
电脑、电话、空调、打火机以及水电煤、天然气,我们都把它们当成了自由商品,一些不必去搞清运作原理就能随时取用的东西。自动化程度是生活改善的主要指标之一。但这与幸福有关吗?索尔?贝娄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他曾说:“只有我们这一代人,才生活在一个由轻易取得的人工制品所奇迹般地改变了的世界上。”他那一代人,是指经历过二战和战后经济起飞的一代人,人们刚刚开始全面享受涌入生活的众多“奇迹”,而贝娄就已经在思考为此要付的代价了:但是,过去的哲学家“对我们解释自然本质的能力所怀抱的旧有信念,我们却丧失殆尽。”
《白噪音》里的海因里希,有一段说词跟贝娄异曲同工。这个海因里希是主人公杰克的儿子,不过,我们最好只把他看作德里罗精心设计的一个声音。小说的第二部,杰克一家和其他人一起,因受“空中毒雾”的威胁而露营在外。有一个晚上,在父子二人的交谈中,海因里希说了一番话:
“我们在这儿置身石器时代,虽然经历了多少世纪的进步,我们认识了许多伟大的事物,但是我们能做些什么来让石器时代的人们生活得舒适一些呢?我们能不能制造一台冰箱?甚至,我们能不能解释一下冰箱的工作原理?什么是电?什么是光?我们在自己的生活中,每天接触这些东西,但是假如我们发现自己被送回到过去,我们甚至无法告诉人们一些基本的原理,更不能制造某些改善生活条件的东西,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处呢!说出一件你会制造的东西来。你会制造一根简单的、往石头上一擦就着火的木棍火柴吗?”
我们都是奇迹的享用者,而幸福感来自我们能否解释奇迹。冯内古特用“欧福”来说明人类已有的诸多科技奇迹,并没能解决幸福感缺失的问题,但是,人类要得到真正的幸福,又只能缘木求鱼地倚靠科技。我们谁也逃脱不了这个悲剧性的循环:这正是理解《白噪音》,这部对科技文明有着强烈讽刺的小说名作的起点。小说的男女主人公都是有身份的人,尤其是杰克,这位学识渊博的希特勒研究专家,拿着丰厚的俸禄,能买得起全美国最好的医疗服务,但他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他换了四次妻子,生了一堆孩子,来扩张、延续生命力;通过一次次就医,杰克相信科技已经可以判断、规划、确定自己的死亡。
关于死亡的意义,他的同事温妮说得很明白了:“死亡难道不是我们需要的界限吗?难道不是它赋予生活以珍贵的实质、明确性的意识吗?”可这种阐释对杰克无用,他的恐惧之源是:我们已经有了这么多奇迹,有了一个如此便利丰盈的世界,为什么还会有死亡?与黑死病、霍乱、瘟疫间歇性爆发的过去相比,我们的平均寿命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要长,可是仍然畏惧死亡,甚至于这种畏惧,都因为每天包裹着每个人的“白噪音”而升高了。那些噪音让我们时刻处在“想做些什么却又做不了”的过程中,所以,我们反而更加害怕死亡,害怕自己一事无成就撒手人寰。
借用《白噪音》里的一句话,这本书有“一种琢磨过细的讥讽”。我有一种强烈的读感:人的肉体凡胎,越来越不适应这个被技术、数字、钢铁和战争改变了的世界了。人仍然可以由自然界摄取生理所需,通过结成社会、文艺创作来满足精神需要,或许还比过去更加便利,更多选择,然而,人对他们自身逐渐失语了。《白噪音》里的人物个个有着一副博物学家模样,却难以用正常的词汇描述一个自己认识的人:杰克的妻子芭比特也被恐死症所缠绕,为此失身于一个神经兮兮的格雷先生,起因竟是格雷选中了她,在她身上做一种克服死亡恐惧的实验。芭比特无法对格雷其人做出任何富有情感的描述;书中的大多数人都无法自然地描述自己和他人,他们的语言和感知被科技思维给败坏了,杰克看奥列斯特吃饭,说“他根据空气动力学原理吸入食物,这涉及压力差、吸入速度。……每次在他舌头上滑过一小团淀粉食品,他看起来就更加妄自尊大。”他对霍华德?邓洛普外貌的描写同样是阴鸷感:“软绵绵的手”,“婴儿的皮肤”,“嘴角的干啐沫”,以及看人时的奇怪习惯,反映了杰克内心那种与死有关的不安:“他(邓洛普)看起来就像一个见到尸体就会激起性欲的人。”
以《白噪音》看,德里罗的主要哲学观是“如无必要,勿增实体。”那些奇迹,那些噪音,林林总总的新的改进……人们给地球生产出了太多的无必要的实体,正如芭比特所说:“这事整个是一种合伙搭配销售。防晒霜、营销、恐惧、疾病。你不可能有了一样,而没有另外一样。”是的,大部分新增的实体都是为了缓解、治愈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但至今仍是徒劳。看看气功大师王林,再看看这二十多年来骗过中国人的东西:磁化杯、周林频谱仪、太阳神口服液……哪一样东西在此列之外?(《白噪音》书评/云也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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