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的火焰
很多人说到韦尔蒂,第一句话总是“她终身未嫁”,仿佛这五个字是深深刻在她脑门上的咒语,你只有先念出它,才能够获得谈论女作家的资格。是的,韦尔蒂终身未嫁,而且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家乡的小镇中,然而,那又怎样?《金苹果》是韦尔蒂最负盛名的短篇小说集,七个看似独立但又相互关联的短篇交织出了位于密西西比河畔的摩根纳小镇上的众生百态,住在这里的人们彼此熟识,在闲谈和劳作中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同时,文本中大量的对话又向我们透露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这个小镇中发生的事情,并非小镇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平常。
当然,在韦尔蒂的故事里,这种不平常并非犯罪或者谋杀的气息,更不可能是邪教正在进行某种恐怖的祭祀,它意味着一个英俊的男人抛弃了他的妻子,一个孤僻的钢琴教师隐藏着不可告人的过去,一个行事叛逆的孤儿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一个遭到背叛的丈夫用新欢报复旧爱,多么平常的不平常啊。
有趣的是,身为作者,韦尔蒂并非故事的直接讲述者,这些故事的脉络和片段散落在小镇居民的闲言碎语之中,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有时候是掺杂了个人情感的,有时候是经过了添油加醋的,更有甚者,说着说着就跑了题,在我们急于想要知道一个角色悬而未决的命运时,这些不负责任的叙述者,她们竟然话锋一转,开始谈起了自己手上的红宝石戒指。
韦尔蒂深深的沉迷于这些对话之中,对于对话精准的控制与活灵活现的运用是她小说中最显而易见的特点,对于自己的这一特点,韦尔蒂坦诚的表示,人们会从讲故事中获得快感,这是一笔她可以私用的财富。对于自己的“窃听”行为,韦尔蒂并不觉得不齿,她将这些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对话比作水,她以笔为桶,看似在捞水,实则捞起的,是水中的月亮。
“金苹果”源于古希腊的神话之中,它让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得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却也奠定了特洛伊被毁于一旦的最终结局。是金苹果导致了特洛伊的陷落吗?显然不是,金苹果不过是欲望的象征,它引诱了阿芙洛狄忒,后者又引诱了帕里斯王子。人类在诱惑面前不断的做出选择,诱惑之前是更多的诱惑,选择之后是更多的选择,在这坚固而又绵长的链条中,有人看清了腹背受敌的状况,却没有人能够将自己从中断裂开来,这链条被称之为命运。
尽管韦尔蒂的小说是口语化的,是家常而琐碎的,但这样一种古希腊式的悲剧感却无时不刻的笼罩在摩根纳这个气候温润物产丰富的小镇之上。在《世人皆知》里,兰德尔这样描述自己的妻子和情人——“吉尼和梅登之间除了时间,没有什么不同”,这句话几乎可以用来形容《金苹果》这本小说了,在故事和故事之间,除了时间,没有什么不同。从第一篇《金色阵雨》到最后一篇《漫游者》,这之间时间的跨度长达四十余年,而《漫游者》作为全书的结尾,交代了前文中诸多人物的最终命运,艾克哈特小姐死在了疯人院,梅登小姐选择了自杀,凯蒂小姐寿终正寝……一本书就是一生,死亡,是韦尔蒂所认为的真正的结局,如同美剧《迷失》那耐人寻味的结局所展现的一样,最后的最后,所有的人都站在了天堂的门口。
有的作者喜欢出没在字里行间指点书页中的江山,韦尔蒂却竭力收敛锋芒潜入幕后做一个彻彻底底的观察者。她对背叛没有愤怒,对痛苦没有同情,对生死没有执念,只因为生活的一切形态在她的眼中都是如此的迷人,拨开弥漫在文字之间的层层雾霭,她用孩童梦呓般的声音,在不经意间道出了生活的真相。
《六月演奏会》里,年轻的艾克哈特老师在下着暴雨的清晨弹奏了雨果沃尔夫的歌曲锦集,文中是这样写的:“这首取自由艾克哈特小姐弹奏出来,让在场的学生感到非常不安,她们几乎都吓坏了。这是从一个错误的人的生命中迸发出来的某种不能自控、令人兴奋的东西。这对艾克哈特小姐来说太精彩了。”小说的最后韦尔蒂又写道:“诗流过她的脑海、她的身体。她睡着了,但半夜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声叫道:‘因为我脑海中有一团火。’”
为什么深居简出的韦尔蒂永不厌倦的描写着美国南方小镇里的故事?为什么她能够在极为有限的广度里挖掘到令人惊讶的深度?也许韦尔蒂和艾克哈特小姐是同样的人,长久的孤独点燃了她脑中的火焰,教会了她所有她从未经历过的人间种种,当全书的结尾,维尔吉在茫茫的大雨中听见马奔熊走,听见豹捕龙行,听见天鹅振翅之时,我几乎能看见韦尔蒂那双被火焰灼烧得熠熠发光的眼睛,正饶有趣味的凝视着世间百态,带着无辜,又饱含深情。(《金苹果》书评/正义伙伴张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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