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jiazy 发表于 2014-1-13 09:39:49

甘于自性,不需多言

真喜欢读小津的战地书信。虽说是敌国的士兵……但也给了一个新的维度,去触摸战争中的日常生活。至少是一个侵略者充满家国情怀的眼睛看出去的,我的祖国在硝烟中的风光与人情。
抄录一段:”这里的百姓如常留下,治安也有维持,早晚开市。蔬菜、猪肉、鲤鱼、糖果、花生、豆腐,石板路上,杂乱成市。擤完鼻涕的手,抓着糖果递过来。虽然肮脏,还是买来吃。“
即使在激战的年代,人间的秩序仍未失去。死人的修坟,活人的赶集。只有亲自去体验,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吧。
我想起少年时糊里糊涂看过一些当时的历史小说,是九十年代的。猛然接触,那里头的历史观就是小津这种,把民族感情架空,而着眼于人性的沉浮。少年的我读着是怎样的刺激啊。好像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高涨的民族情绪,艺术家们也敢于颠覆传统的秩序。
从小津的眼睛看出去,战争的画面是异于影视剧中的套路的。比如他也写到慰安所,”生意非常兴隆,但如果没有狂啸狼奔之情欲,及借助相当酒力,则不敢轻易接近半岛的妖魔鬼怪“。
既不是绮丽的描写,也不是凄厉的叙述。就是这样。是小津的眼睛才有一种自私而冷静的笔法。
小津寄自战地的信1937年发表于本土的《电影旬报》。我吃惊于那时传媒业的快与不拘,好像没有太多理论的束缚,有味得很。
战后的小津并未拍摄直接和战争有关的电影,原因描述如下:
”因为阴郁的心情拍不出战争,说艰深一点,就是抱着消极的精神无法拍出战争片,必须肯定一切,从中呈现人的强韧。也就是说,哭哭啼啼的话就无法豁出性命而战,需要勇气,需要被打倒了还能够站起来的气魄。用电影述说这一点时,需要有救赎,需要有对未来的希望。“
”或许将来我会拍战争片,但现在没有这个心情,即使去拍,也拍不出好的作品来。因为体验太过鲜明生动,必须压制它,使其沉淀,变成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
从创作的角度来讲,这是对的。没有心情做的事,不必去勉强。小津的话,是老实人的哲学。也是很自我的一种中心手法。我并不熟悉小津的作品年谱,但照上面两段话以及常理推断,参加过战争的人或多或少有着战争的心理创伤。小津未及详解,只点到”阴郁的心情“”没有心情做的事“。假如从这个心理角度来理解他战后的成熟作品,是否有更多的同情?
小津还说过这样的话:
 ”健康是我的财产之一。导演就是需要这样严苛地使用肉体和精神,是这两样不够强悍就做不来的行业。“
”只是野心勃勃地企图用铜版画来呈现浮世绘。”
在我看来,和别派相比,小津的风格可谓硬之又硬。“强悍”也好,”野心勃勃“也罢,这些词给人怪耳熟,又和小津的风格大相径庭的感觉。大概所谓天才的秘诀,即在于这些悍词。
在小津平常味的镜头背后,应该是很强悍的个人决心。恐怕也是个内心很难搞定的人。不然也不会终身不婚吧。我不免以俗理推测。
小津的很多关于电影的语言,激发起我的想象。
“导演要的不是演员释放感情,而是如何压抑感情。”我将小津的话称之为”毛玻璃理论“。在压抑中释放,力量才大。艺术大宗如此。
“性格是什么?就是人。人没有塑造出来就不行。”我认为这也是所有艺术的宿命。
”电影不是就应该轻松悠闲地拍摄吗?“话虽如此,如同诗歌不就是应该自然而然地轻松写作吗?但不在知觉层次达到,还是不易力行。要经过漫长的等待,才达到轻松悠闲。保持寻找的心态是很重要的吧。
小津谈到“定性”。是啊,自性就是最大的定性啊!不需多言了。
“彩色片就像用彩釉的碗吃炸虾盖饭,而我们会继续喜爱以前的黑白片,就像我们有时候会想用青花碗装腌茄子来吃一样。这个情况大概会持续到彩色片具备更完美的表现力时。”对于小津的神奇比喻,我很无语。这就是小津和别的导演不一样的地方吧。
“电影以余味定输赢。”俗谚云,少吃多滋味,多吃坏肠胃。万物莫不如是。余味自何处?非机心的自然一脉。自然者,随心所欲不逾矩。
世人紧紧抓住智识不放,好像艺术和文学是伟大工程。但创造力岂是浅水卧龙。在泥潭里亦能兴起自己的风浪。生命的欲力,宇宙的感应,在我看来顺其自然用好这两样就行了。
生命中的目的,是茫然而有畏地前行。当你见到某一事物时,技术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诚心,你就能很轻松地表现出来。重要的是见到,绝对诚实才有绝对力量。
有趣的是,小津《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一书的译者叫陈宝莲。好艳丽的反差,让人不免多想片刻。
小津给我最大的启示:甘于自性。这比什么都难得。诱惑那么多。
在我看来,写《二泉映月》的阿炳和小津是一路货色。“无勤学之志”,任性地保留身心的妄为,至糟粕境地也不能忘性,终于也能创造一点什么,这是老天的垂怜啊!
其实很多人看小津电影时想的是,真希望能住进去啊。至少我是这样的。这就像一个平常的人生的怀抱,真温暖呀。因为像纯棉质地的衣料一样,够天然吧。(《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书评/李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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