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斧般的记忆
我不大喜欢阅读那些兜售时代记忆和掌故逸闻的书,因为大凡一个人阅读此类书籍,总是怀着某种天真的意愿,以为从中可以窥测到那些被叙述的人物或时代的生活真相,然而尤瑟纳尔说,“根据别人对我们叙述的一件小事来了解一个人的生活是非常不可靠的”;回忆是带有想象性的而叙述是带有选择性的,于是钱钟书也说,“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于是,《安持人物琐记》其实只是安持老人的自传,而《<读书>十年》其实可以改名为《<读书>编辑扬之水的十年》。卡夫卡以某种极端的方式宣称,我们不需要浪费时间在不能给我们当头棒喝的书籍上,而应该阅读像冰斧一般、能击碎我们脑袋里与精神上的食古不化的作品。如果说我们确实有阅读回忆性作品的欲望,想想我们为什么阅读普鲁斯特赫尔岑或者夏多布里昂,那么,这种回忆也应当如同冰斧一般,有力量击碎那已经停滞不动的坚硬的过去,从而让河流重新开始流动,让冻土开裂,让未来的人们尝试进入某种崭新的生活。
吴亮《夭折的记忆》是两部未完成的回忆断章的合集,八十年代琐记和九十年代小记事,自始至终,作为一个热爱平庸生活和憎恶平庸写作的人,他强调个人记忆的琐细和微薄,强调回忆和生活相类似的“一次”性,强调“对过去所有生活的回忆是如何在写作的一刻,非常偶然地联系在一起”,但恰恰是这样的细薄和偶然,构成了他冰斧的锋刃,切开了那即将在怀旧和感伤中凝固成理想主义果冻的八十年代,也刮掉了那被文化批判者涂抹在九十年代身上的消费主义胭脂。
他写九十年代时常光顾的李山的画室,有狂野的生气,恰似八十年代文学青年们的斗室,“大搪瓷杯里的啤酒,脏兮兮的顶棚玻璃窗,发黄的布幔,坐坏了的沙滩椅,墙根角落凌乱的旧画框,尘埃在阳光下飞舞,满地颜料斑点……最美妙的当然就是李山那些倚墙而立的‘胭脂系列’了,我无法用文字描述它们,甚至照片也难以重现它们:蓝色的巨大背景,黑色的政治偶像或男人裸体,粉红艳丽的荷花铺天盖地……它们无声无息,像积蓄了可怕力量的蛹,它们要么死于巢中,要么终于有一天展翅飞翔”。
也从来没有人如此描述过八十年代末文学界昏天黑地的牌局,与他热爱的那些俄罗斯的坚硬而善感的魂灵一样,他懂得如何把风暴聚集在一个茶杯之中,“还有一次/那是一九八九年深秋/去愚园路茹志鹃家里打麻将/我的上家钱谷融下家是王西彦/茹志鹃坐在我的对面一手摸牌一手持烟/我略感拘谨/牌桌上没有什么话题/注下得非常小每把不到一块钱/而且王安忆和王西彦太太还在旁边观看/王啸平在亭子间读书/时不时走过来问:谁和啦?/大家把输的钱集中在一只小篮子里/茹志鹃说你们下个礼拜来玩我们用这钱吃饭/后来天暗了/沉闷的牌局终于结束/王西彦夫妇穿上大衣钱谷融围好围巾/我们鱼贯而出/在愚谷村弄堂口/钱谷融突然停下脚步问我/有李劼消息吗/我摇摇头”。
一个文学的时代结束了,一个艺术的时代开始了,一个沉重的时代结束了,一个轻盈的时代开始了……然而事实上,号称结束的从未真正结束,而宣布开始的其实早已开始,因为有回忆的冰斧,一次次砍在两个时代最敏感的接口处,砍出残缺不全的锋利碎片,让条理分明的历史重新归于混沌,并教很多人的生命疼痛,像是要重新越过刀锋。(《夭折的记忆》书评/wai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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