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情
读姜淑梅奶奶的新书《乱时候,穷时候》的间歇,我常常会恍神想到自己的奶奶。小时候奶奶哄我睡觉的时候,给我讲的故事,也是这般真实而令人心惊。奶奶是解放前的高中生,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她会讲很多书上的故事,例如刘胡兰、卓娅与舒拉、鸡毛信等等的故事,可是我不爱听那样的故事,因为我能从小人儿书上看到。我喜欢听奶奶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反复听多少次也不会腻。我奶奶比姜淑梅奶奶大了整整十岁,她们经历过的年月都差不多,都赶上了乱时候和穷时候,所以她的故事里,往往都没有什么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我还是喜欢。我常常会点播,给我讲讲小三妹的故事,奶奶就会讲:“小三妹是你太爷爷最喜欢的一个孩子,长得比我好看多了。而且她会唱歌、会跳舞,在生人面前也不怯场,像只漂亮的小百灵鸟。七岁那年,你太爷爷带她去朋友家赴寿宴,席上她落落大方地唱了一首英文的生日歌给人家祝寿,席上的人都夸她,给你太爷爷高兴坏了。谁知道回来她就病了,先是咳嗽、后来发烧,没多久就没了。为此你太爷爷伤心了很久,小三妹在的时候,你太爷爷还经常为了看她来太奶奶的屋里。自从她没了,你太爷爷越发冷落太奶奶了,成天在小老婆的屋里待着。”
奶奶还会给我讲小七妹的事情,小七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长的白白软软,像个糯米团子。奶奶和大弟弟都喜欢她,有一天大弟弟吃蒸鸡蛋糕,就特意拿去喂小七妹,可是他本来也是个孩子,根本不懂小七妹还不能吃这些,他也不会喂,结果小七妹活活被呛死了;奶奶还讲她自己的故事,她原本考上了大学,可是太奶奶是不识字的家庭妇女,不愿意女儿再读那么多书,不给她学费,奶奶在太奶奶跟前跪了一天一夜,求她给两只金镯子去上学,以后工作了再还她,我太奶奶也不允,后来我奶奶站起身来,拍拍膝盖,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还有生我爸的时候,正是我爷爷被批斗的最厉害的时候,奶奶被连累了,刚生完孩子就被强令下地干活,没几天她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到医院检查,是子宫脱坠,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
这些奶奶生命中重大的人生转折,这些原本撕心裂肺的往事,在岁月的沉淀和一遍遍的叙述和重现中,逐渐变得平实而淡然。我至今记得,奶奶在说这些故事的时候,那口气淡的就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一般,然而亲历者讲述的细节,由于其淡然,反而更能给听者以最强烈的心灵震颤。这些仅仅属于我们家族的、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隐秘,比任何其他的文史作品和影像资料,更接近于这个时代乃至这个国家的真实。
所以当我看到姜淑梅奶奶的文字的时候,我更多的情感是痛悔。我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鼓励奶奶把这些故事给写下来,甚至,我自己在长大之后,对奶奶念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还摆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更从没有想过要把那些故事记叙下来。现在我重读上面我写下的那几个奶奶讲的故事,感觉它们是多么的干瘪乏味,只留下了大致的框架,却失落了精妙的细节和个人的情感,更失掉了那种原汁原味的韵致,完全缺乏当时奶奶口述时的神采。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奶奶离开我,已经整整十年了。
幸而,我能在姜奶奶的故事中,重温这种听奶奶讲过去的事情的氛围。中国传统的史学,记载的是成王败寇的历史,是那些影响了时代、造就了历史的人。而绝大多数人的一生,只是默默地来,默默地死去,犹如野地里年年不绝的野草,少有被人注意和书写的机会。所以我格外珍惜姜奶奶的故事,因为我在她的故事里,能看到那些最真实的普通人,看到他们的生活和生命,是如何被时代所裹挟和异化的。
姜奶奶的故事里说到最多的就是女人,如果不是看到这些故事,我无从想象女性生活竟然有那么卑微的时刻。姜奶奶生了三个男孩,第四个孩子怀了女孩,丈夫就让她去打掉,她坚决不从,生下女儿之后公婆一直不理她,刚一个星期就让她去推千斤重的拉煤车。女儿长到八个月公婆都没抱过,一直在床上躺着,一岁多了都还不会走路;大跃进的时候挨饿,公婆把分的粮食和丈夫寄来的钱都藏着,不分给她和孩子,她抱着孩子走回娘家,路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几乎想跳河自杀,回到家一个字都不敢说,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哭……姜奶奶熬过来没自杀,可是还有很多熬不过世俗和传统这道坎的女人,选择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
寡妇和人自由恋爱被发现了,怕娘家人脸面挂不住,就上吊自杀了;刚实行结婚登记的时候,姜奶奶表嫂的女儿觉得去登记会被别人看到丢人,也扔下寡母上吊自杀。姜奶奶说:“早些年,俺那儿去个生人,都在门外问:‘家里有人吗?’要是男人不在家,女人就答:‘没人。’男人不把女人当人,女人也不把自己当人。”
姜奶奶笔下的故事都不长,口语气息很浓重,就像是她在你对面坐着拉家常的感觉。但是大多数的故事都很凶猛,充满了原生态气息,隐隐可见人性中最贴近动物本能的一面,令我们从小被孙犁的“荷花淀派”和赵树理的“山药蛋派”的文字所洗脑的味觉大呼不适。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都喜欢把乡野生活美化为田园牧歌般的所在,要么把其中生活的人神化为飘渺仙人式的超然物外,要么就将其彻底滑稽化或脸谱化,变成一种游离于土地之外的轻浮的文学趣味。而那都不是真实的生活,如果说近年来莫言和贾平凹的作品对广袤农村上所发生的一切开始做更接地的文学描述的话,那么姜奶奶的故事更接近于原汁原味的还原历史。
她所做的,是让我们抛却一切脑海中的原有印象,去重新认识那个时代和那些人,也许一切并不美好,但是胜在真实。
《点天灯》里讲了两个人命案,奇的是都是谋害亲人的案子:一桩是母亲和一双儿女谋害了父亲,起因是母亲让女儿嫁给儿子,两人很快睡一个被窝里了,父亲骂这是乱伦,另一桩是女儿指示女婿杀了父亲,因为父亲闯关东赚了钱,女儿眼红;《守寡》里讲了一个寡妇区长嫂,她的丈夫是区长,去逛窑子把个才15岁的雏妓弄死了,没多久自己也死了,区长嫂去探望婆婆,被两个抽大烟的小叔子抢走,两人轮奸了她一夜,她又气又病也死了,就好像报应一般。在这些真实的故事中,仿佛人伦亲情等人性中最基本的因素都消弭无踪,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和疯狂。
论及故事的完整性和文学性,姜奶奶的故事显然不能和文学大家们比。因为她的故事较少心理描写,基本就是白描,甚至有时候连起因都略去,直接放上经过与结尾。但还是出人意料的好看,很有一股子劲儿。在某些细节的叙述上,也给人极深刻的印象。例如《女共党》中,描述那个十八九岁,挺好看的女共党被活埋的时候,她拒绝了成为队长二太太以活命的条件,“她自己跳进坑里,把褂子一脱,蒙到脸上等死,露出两个没发育好的小乳房。”因为这种简单同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的简单不同,其文字意趣更加接近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她记录人性中的美与丑,而不做出任何道德上的评判,由此更能体察人性之复杂。
姜奶奶讲的故事,一路看来并不轻松,初初甚至有种沉重得喘不出气的感觉,可是越看越觉出它的珍贵,因为她的故事里,留存着那个不为人所知的、并且已经逐渐在消逝的乡土中国,而不论它是丑是美,我很庆幸的是,我也许是最后一批有机会贴近它、了解它的人了。再不听奶奶讲那过去的故事,过去也许就真的永远过去了。(《乱时候,穷时候》书评/李小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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