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何必失格
《御伽草纸》这本书的地位，不如太宰治其他作品诸如《人间失格》和《斜阳》一样闻名于世，也没有延续太宰治一贯的文风。但是如同书籍扉页里文洁若老师的话一样：千万别漏看他的文学里隐藏着生命的力量，这本书是太宰治无赖派系列作品里的异类，也正是这样一本有点温暖甚至有点狡黠风格的文字可以揭示太宰治生命中的另一面，他的热烈与温情，他的纯真与童稚，也似乎是一个重要的线索揭示他晚年如何走向暗淡的生命。本文将以太宰治生平的介绍，配合本书内容里的情景，以及太宰治短暂生命里各个时期的主要作品，以还原历史背景的角度来评价这本书和作者本人。（一）
1900年肇始，整个世界进入公元纪第二个千年里的最后一年。半世纪前兴起的第二次工业革命标志着人类从蒸汽时代进入了电气时代，大机器生产积累资本的资本主义容纳和运用了电力、能源、材料等新兴的科学技术，成为世界政治生态的主流和先锋。资本主义对能源和人力的需求扩张，使得世界上所有的旧帝国在这个世纪之交前后的一百年里纷纷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与挑战。英国以君主立宪制革命确立了内阁和首相大臣作为操控和管理国家的政治体制；法国在普法战争失败后建立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发展资本主义工业和金融资本向外拓张殖民地；美国作为没有帝制的大陆移民国家，经历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本土战争之后在文化领域弱化了种族歧视达成了国内的民族和文化的大和解，战后迅速恢复的社会里科学创造力被迅速加速，电气、化工、汽油柴油等新技术的应用使得美国成为世界第一的经济强国。
殊异的语言、信仰和文化，既是不同民族之间排除、归属和自我保护的工具，也是相互之间传播与效仿的主要障碍，东西方各有一个庞大而腐败的帝国沉浸在传统文明的旧梦里。土耳其奥斯曼帝国在18世纪末的时候并非没有机会踏上君主立宪制的现代国家道路，但是保守的军事势力谋杀了改革的萌芽，错失增强国家实力的机会之后，老朽的奥斯曼帝国再也没有力量调和各民族之间的矛盾，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有四十多个国家从奥斯曼帝国旧有的版图里独立出来，等到凯末尔领导的国民运动兴起，直到赢得土耳其独立战争的胜利已经是20世纪二十年代的事了。
另一个庞大而腐败的帝国是已经延续了两千多年中央大一统国家制度的中国，虽然两千年里征战和权力不断变化，但是气候灾害，少山的内陆和平缓的海岸，使得中央皇权的向往越来越深入每个子民的内心。19世纪的中叶开始，中华帝国在外部的藩属国渐渐被欧洲崛起的资本主义国家分割，帝国内部延续千年的儒家文化受到西方宗教思想的挑战，一场延续了20年的农民战争耗费中华帝国最后的元气。
在中华帝国内乱的时候日本德川幕府在国内外双重矛盾中将政权交还明仁天皇，随着倒幕运动同时进行的资产阶级君主立宪制革命。社会制度上一方面收回华族和士族的特权和俸禄，一方面提倡翻译和学习西方近代工业技术推动教育和工商业发展。文化上日本放弃过去以华为师的转向以欧美为师。在过去的一千年里一直带着对中华帝国儒家文化的向往和崇尚，但当看见曾经不可一世的中华帝国变得千疮百孔之后，日本在失败之后一方面全民带有强烈的自省色彩追求脱亚入欧，一方面又难以摆脱奴性继续尊崇天皇为民族领袖，使得日本在之后数十年间形成了唯东亚特有的集专政、立宪为一体的国家。在完成了本国的资产阶级革命之后，日本开始吞并琉球，在海上战胜中华帝国，又在陆地上打败沙俄帝国，进入世界强国的行列。
（二）
太宰治，1909年出生于日本青森县豪族家庭，本命津岛修志，其父曾位居贵族院议员，家中兄弟姐妹共十一人太宰治排行第十，从小事事都要观察父兄的颜色行事，由于母亲多病太宰治自幼由姑母抚养长大，这种母爱的缺失更加造成太宰治的性格纤弱感情敏感。
十月革命后日本的无产阶级也受到鼓舞，太宰治出身豪族却关注社会底层，青春期即显露出文学天赋创作小说和能剧。世界范围的经济萧条使得阶级矛盾凸显，1928年日本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策划了中国东北的皇姑屯事件，日本国内少壮派军人势力开始暗动，首相田中义一下台日本的政党政治走向没落社会肃杀。
20岁时太宰治效仿偶像芥川龙之介服用安眠药自杀未遂，之后他一面参与社会上风起云涌的左派运动，一面沉迷烟酒在青森的居酒屋里结识了他的初恋小山初代。1930年太宰治进入京都帝大学习法文，与银座酒吧女目津子相约在镰仓海边殉情，目津子溺亡太宰治获救，获救后太宰治被检方以教唆罪起诉以家庭背景脱罪。
1931年日本关东军的中尉石原莞尔和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策划发动了918事变日本举国为之欢庆，1932年少壮派军方发动515兵变刺杀了修宪派内阁总理大臣犬养毅，太宰治迫于国内的政治压力脱离日本共产党，回到青森后他被逐出家族太宰治试图自缢再次失败获救，之后离开家族与初恋小山初代同居。
1937年，侵华战争全面爆发，背负背叛统治和师友恶名的太宰治在绝望中和小山初代到谷山温泉双双殉情未果。1939年太宰治和女教师石原美和子结婚生下二女一子，1944年开始研究鲁迅并于次年2月完成关于鲁迅在仙台求学经历的《惜别》，1948年太宰治三十九岁肺结核恶化，在情人山崎富荣的帮助下完成最著名的作品《人间失格》，书成之后与山崎富荣一同用红色绳结绑住二人腰部共投玉川上水自溺。
（三）
从20世纪以降，从日本的历史进程和社会发展中，可以看到日本文学作为社会现象在人们内心投射的物质形态呈现。所以日本近现代文学的主流模式是“私写作”，意即摒弃时代背景脱离日常生活描写个人经历和内心活动的小说。太宰治生逢动荡，政治上屡遭打击，个人生活放荡不羁，他脆弱的性格难以抵抗生活带来的压力，一生中前四次自杀两名情人死亡而自己幸存，更造成了他复杂性格里的负罪感，就像《人间失格》里所说的“胆小鬼，连幸福都会感到害怕”。太宰治的小说里往往表现出一种懦弱的虚无美学，《人间失格》里主人公自问：”不抵抗，有罪吗？“，太宰治所代表的无赖派文学也同样表现主人公隔绝人世灵魂凄苦憔悴与社会格格不入，以表达战后失败的国家里人们在精神和物质生活里的双重萎靡。
不同于太宰治的其他无赖派作品，这本《御伽草纸》是1945年太宰治躲避空袭时，给女儿讲说的绘本故事改编而成，其中前四篇《肉瘤公公》、《浦岛先生》、《喀嗤喀嗤山》、《舌切雀》都是日本传统民间故事，原典载于《宇治拾遗物语》、《日本书纪》，书成命名为《御伽草纸》。大约二十五年前，爸爸从图书馆借来一本日本民间故事，讲给上幼儿园的我听，我至今对《肉瘤公公》和《浦岛先生》的情节印象很深。
《肉瘤公公》在民间故事的原本里，本意是表达穷人富人因果报应暗含了阶级斗争的乡愿成分在其中，而在太宰治重写的版本里，贫穷和富裕本是相应而生的两种状态与个人的道德无关，两位肉瘤公公各自的结局却只是命运的疏忽和玩笑罢了。《浦岛先生》在传统日本文学里讲的是知恩图报和类似于中国”烂柯“的典故，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后仿佛遗落在寂寞人间的伤感和沦落，暗含了珍惜时间珍惜眼前的警策，而在太宰治的重新改写里，浦岛先生后来忘记了三百年的光阴成了快乐的老人幸福地活着。
两篇《清贫谭》和《竹青》都是取自中国的《聊斋志异》并且在文末注明：这是一篇创作，希望可以让中国的读者们看看而写下。在以上的这几篇短篇故事里，太宰治在传统民间传说灵动的情节里里改写了失落的结局，看似无力的嬉笑和期盼，却充满最有力的慈悲。
（四）
在另一篇《喀嗤喀嗤山》是比较令人回味的作品。本身情节就有令人不安的成分，兔子先是把辣椒涂在狸猫的背上，后来由欺骗狸猫让狸猫踏上泥船在水里溺毙，狸猫最后的遗言是问兔子”爱你有错吗？“。连太宰治也感叹道：”世上文艺作品的悲剧主题，大概都离不开这句话。每个女性心中都住着一只毫无慈悲的兔子，而每个男性都像那只善良的狸猫一样不断沉溺。“，想必这也是太宰治心中不断的困惑。在太宰治在帝大读书时爱上了酒吧女目津子是有夫之妇，之后走投无路的二人只有相约赴死，等太宰治回到青森之后，发现初恋爱人小山初代也早已委身于，他人差点精神崩溃之后与小山相约殉情，1948年6月19日太宰治的39岁生日之际，他和山崎富荣的高度腐败的尸体被人发现，太宰治的尸体上有激烈反抗的痕迹，所以后人怀疑是山崎富荣在掐昏太宰治之后才入水溺毙。
鲜活生命在水中挣扎，同样的场景这让我联想起，盖茨比执意要在泳池等待黛西的电话直到命丧，盖茨比或者说菲茨杰拉德死于他期待的光彩的幻觉，而太宰治则死于对复杂世界的悲观绝望，1929年太宰治第一次要挥别这个世界时，距离菲茨杰拉德出版《了不起的盖茨比》不过三四年的光景，1948年太宰治放弃如日中天的名声与情人共赴玉川上水，距离菲茨杰拉德因为沉浸于烟酒而病发猝死，也不过才七年半的时间。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中的女主角能找到相似的共性，美丽娇艳如梦如幻高不可攀，同时又自私自利任性乖张，男主角们永远带着腼腆的笑容在女主角金碧辉煌的梦幻场景里手足无措，听任女主角的摆弄被命运折磨。太宰治笔下的主人公们都曾怀着美好的理想，在无意义的世界里到处寻找虚幻的意义，一边以怀疑的情感否定疯狂滋长的物质世界，又一边在虚妄的物质世界里寻找自身心灵的存在和寄托。
千年之末，菲茨杰拉德和太宰治在地球的两端接触到同样彷徨失落的感受，人类初次步入急速发展的工业化社会时，他们代表人类在告别农耕文明的童话时代之后，急于在钢铁和电气之间重新寻找一种文化身份，重新获得重新懂得自身的生命之美，哪怕虚荣的梦幻的真诚与纯粹。
（五）
在《人间失格》的情节里，主人公叶藏偷偷瞥见欢快的母女俩在房间里追逐小白兔，叶藏感叹到真幸福啊，可我这混蛋却夹在她们中间，把他们的生活搅的一塌糊涂，这种节俭的幸福，倘若神灵能够听见我这种人的祈求，哪怕只给我一次幸福也罢啊。《人间失格》成书一个月之后，太宰治留下满怀歉意的遗书既与情人山田殉情，当时他的次女津岛佑子只有一岁，后来津岛佑子也成为一名作家，22岁既踏入日本文坛。不知到太宰治在离别之前是否也曾满怀深情地望向自己的女儿，不知太宰治是否也曾经给津岛佑子朗读过这本《御伽草纸》。
1960年津岛佑子13岁时她智障的哥哥去世，后来津岛佑子在作品《我的父亲们》里深切怀念父兄，1974年以母亲为原型的小说《猎殃殃草似的母亲》获奖，1985年她的独子在自家浴室里哮喘病发去世，翌年写作完成《在夜光的追逐下》。2001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了一套10本日本女作家和10本中国女作家的丛书，其中就收录了津岛佑子的代表作《微笑的狼》。2009年太宰治诞辰100周年，私生女太田治子写出母亲的回忆录《向着光明：父亲太宰治与母亲太田静子》，这一切不知太宰治会否有知。或许用太宰治作品《二十世纪旗手》里的话来说：”生而为人，对不起。“
在还有十天三十岁的日子里，我经常会回想起还是小男孩的时候，我穿着母亲制作的蓝色条纹绒背带裤，在安静的冬夜里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父亲坐在厨房的台灯下为我朗读日本传统民间故事。我要为后来的二十年里一再违背父亲的意愿，追求放荡自由的生活而对父亲说一声：”生为人子，对不起，我错了，以后不会了。“
老了，又把自己写哭了。（《御伽草纸》书评/春天以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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