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衡,而后跌落
新版译名是值得玩味的。从《失落》这一单一的情绪动作变成了《继承失落的人》。在中文语境中加了“继承”两字和一抹人影,即刻就在时间上有了种绵延不绝的哀愁似的。(原译名《失落的遗产》也有这个意味。)故事的开始像是电影长镜头下看那被浓得滴水的雾气下笼罩的巍峨壮阔的喜马拉雅山。镜头悠悠拉近,于是我们看见一幢曾经庄严如今破败的宅子,晃动着几个各怀心事的人影……失去双亲的女孩赛伊,退休的老法官,儿子去美国打工的厨子,还有一只叫做玛特的狗。俨然一派宁静景象,突然,玻璃窗砸破,强劲的冷风灌了进来……于是我们被德赛的极其细腻诗情的语言卷入了那片雾气沉浮的大地。
本质上,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一种失衡。个人记忆与现实处境的失衡,故乡与远方的失衡,种族与国家的失衡,这些小的摇曳不定小心翼翼地潜藏在历史的大幕下,却共同托出了一个大的主题:东方与西方的失衡。第三世界与第一世界的互相吸引、互相对抗、互相置换身份来确认对方,试图寻找认同和归宿却失败到底……对于个人来说,憧憬和现实的落差必定将人推入巨大的空洞。
于是,这本小说的叙述方式也仿佛变成了一种个找平衡的游戏。人物之间的相互转化,一段段精巧的视角切换,像是踮着脚的小步舞曲,轻快又富有节奏感——赛伊来到外祖父法官家的家庭背景和心理状态,厨子告诉赛伊法官的故事(完全是为了满足厨子虚荣心的夸大了的故事,也是同样的虚荣心作祟,托出了厨子去美国的儿子的另一片平行世界的生活,这也是全书最重要的线索之一),赛伊的家庭教师兼情人基恩的来到,掀起法官对过往的记忆(和厨子的讲述完全天差地别,还原了真实,这恰好构成另一维度的历史上的失落)。
故事的线索人物赛伊,恰似故事的旁观者,却以女性经验的细腻方式捕捉到了历史深处的漩涡。
“那天晚上,赛伊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桌布,因为家里剩余的那床单已破旧不堪了。她能感觉到森林的膨胀,听到竹子中空的叩击声,霍拉山泉哗哗奔流着直涌向山肩的深处。这水声在白日里淹没于家务的喧嚣中,至黄昏时逐渐响起……赛伊动了动脚,脚趾便在破烂的床单上戳了个洞。她感到恐惧,仿佛置身于一个浩瀚的空间,既连着过去,又引向未来。突然,好似听觉开启了一扇神秘之门,她听到一种声响。无数微型的嘴巴在慢慢啃噬的房子,直至嚼成碎屑。这声音与空气紧密的交融,很难察觉,但一经识别,便越来越响……”
这段赛伊初至外祖父家的描写非常精妙,个人身体感官上的紧张之处与远方未知世界的恐惧渐渐迫近……两重声音的汇合几乎织就了整张故事之网的轮廓,其它具体事件便是在这张网的空间覆盖处拉动线索,打上绳结,让故事更密实。
于是在时间的维度上有了老法官,这一人物看起来古板、老派、冷酷。退休后隐居山林,抱着和过去一刀两断的决心,却不断被过往的记忆所勾起。他是城区里第一个出国留学的孩子,而后荣耀归来,却不得不时刻面对着自我(几乎是精神裂变的)矛盾。几十年前的故事在被回溯时别有一种戏谑的滋味,实际在所谓的荣耀背后是历史赋予个人逃避的隐痛。这份压抑只能面对玛特时才能得到片刻的释放,法官的衰弱隐秘而令人伤感。
厨子与其儿子比居则是另一种状况,比起老法官的处境,比居生活的更加落魄、更加残忍、也更加紧张(空间的平行和时间的延续让这一段曼哈顿打工记让人心酸),人们——不管是移民第一世界的亲历者还是于第三世界观望者,自始至终都是盲目的。自始至终“厨子”都是以符号的姿态出现,他就像第三世界国度里任意一个,有着布尔乔亚式的自私、虚荣、狡猾、盲目。也正是这盲目将比居推至生存的窄小缝隙之中,小说中处处存在这样的边缘性缝隙——国界、种族、非法移民。走到坚实的大地上变得不再可能,只有回去……可是回去依旧一无所有。“背井离乡的生活方式已伴随他们家几代人,他们的心永远在别处,永远想念住在别处的人,他们永远无法同时生活在一处。”于是这畸零的乡愁变成一种高悬在头顶的共同处境,它不是问题,所以永不可解决。故事的结尾,赛伊想要到远方去,到未来去……验证了这世代的困境还会继续延续,继续以不同的方式上演。尽管论证的是共同的失落。
从时间线索上解释,如果法官是失落的人,那么厨子以及儿子比居则是继承失落的人,那么赛伊和基恩又何尝不是?失落随着故事的结束和比居的回乡并没有结束,只是暂时得到了一种视觉上的平衡。我们只要稍作猜想,便知道,故事之外,所有人依旧在历史的桥梁上走的颤颤巍巍。(《继承失落的人》书评/Sylv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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