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书的书腰
我讨厌书腰。我固执的认为,书腰从来就没有为书锦上添花,而只会为读者添乱。套用接受美学的思维方式,一本书的精华,是读者慢慢咀嚼品味出来的。我能理解吆喝对于利润的重要性,但在书腰上堆砌一堆名人或伪名人的名字以致让人不明觉厉难辨真假,实在是一件大煞风景有伤风雅的事。如果书的内容品质过硬也就罢了,但我们往往失望的发现,那些被联袂重磅倾力吐血推荐的书中,相当大一部分其实是残次品。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在当今的消费社会,书已经被彻底的商品化了。古代那些所谓的家刻本自刻本已经成为博物馆图书馆里秘不示人的文物,今时今日你如果还想玩这个,私下固然可以行销贩卖,但总摘不掉“非法出版物”的帽子,一如那些为业界讨论日久但没有机会合法化的小产权房。但我们依然需要明确一条商业伦理底线:诚信。在书腰上码一堆除了刺激读者猎奇心理没有任何理据支撑甚至无法求证的字眼,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欺诈行为。
今天我想讨论的一本书叫做《寻找失踪者》,作者艾云。从作者介绍上看,她应比我的母亲小不了几岁,实属我的长辈。我也必须强调,就作者介绍里所提到她的著作,我一本也没读过,且与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绝对谈不上任何鄙夷厌恶。但说实话,我无比讨厌那个书腰。本来全书的整体装帧就是冷色调,庄重肃穆,黑白相间处大体落在黄金分割点上,给人以精致的平衡感。但可惜,那个书腰上的文字完全破坏了设计者的整体创意。
根据书腰的文字可知,《寻找失踪者》一书得到了朱学勤、崔卫平和张志扬的推荐。就我的阅读经验而言,这三位“名人”,恐怕是不为那些在地铁上看手机小说的“普通读者”们所认知的。不过无巧不巧,这三位推荐人的书,我都或有一二本插架。其中朱学勤先生的《书斋里的革命》购读于大学时代,前一阵子沸沸扬扬的“抄袭事件”,让我又重新抽出这本书消磨了一个星期。崔卫平先生的影评文字,是我读到过的当今中国最好的学院派影评。另外她标举女性主义但绝不像一般的庸俗女性主义者,生硬的通过否定男性男权来肯定女性女权最终不可避免的滑向自我否定。坦白说,我基本读不懂《第二性》,但我非常喜欢手头这本在旧书摊上6元淘到的《看不见的声音》。张志扬先生的《禁止与引诱》,我承认当时确实奔着书名,在旧书摊上图便宜而购买的,但细读之下,那些论伽达默尔、海德格尔、毛姆、茨威格、卡夫卡等人的文字,确实展示了一位思想者绵湛的文字功力。
就艾云女士的这本《寻找失踪者》而言,如果书腰上仅作“名人”推荐,也是可以理解的。比如书中《寻找失踪者》一篇,从某种意义上说,有点儿向朱学勤的名文《寻找思想史的失踪者》致敬的意思,朱的推荐作为一种投桃报李,似乎亦无不妥,但所谓“艾云,一个被严重忽视的女性思想者”,如果这是荐书者的推介,就显得不够持重;而如果只是图书编辑的商业创意,则就更是浅薄无知、几近无聊了。
艾云有没有被严重忽视?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至少从作者介绍来看,她获得过许多主流的文学奖项,比如省级的鲁迅文艺奖等,所谓“严重忽视”,似乎并不存在。真要说到“严重忽视”,恐怕林昭等人比之艾云为甚。其实历史上被忽视的男性思想者也并不鲜见,远的不说,清代的王夫之、章学诚等人的学说,也要等待上百年的时间才风光无限渐成显学。
就“思想者”而言,我认为并不存在男性或女性的性别界阈。从某种意义上说,越是要强调思想者“女性”的性别特征,越是说明了思想是男性的专利,现在冒出的这个“女性”思想者,则是一个异类。其实我们翻翻汉娜·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或者《平庸的恶》,如果隐去作者的名字,除了深邃的思想,完全看不出所谓的“男性”或者“女性”的性征。
所谓“艾云式的女性思想者,在西方有阿伦特,而在中国,则很难找到可并论者”,这样的文字,逻辑暧昧,所指含混,歧义丛生。首先,以艾云来类比阿伦特,是不是有一点自抬身价?就西方而言,能与阿伦特相提并论的,也不过波伏娃、克里斯蒂娃等极少数的佼佼者,而在中国,恕我浅陋,从古至今都决然找不到哪怕半个与阿伦特比肩的女性思想者。我曾在某个暑假花了将近20个小时几乎不停顿读完不算太厚的《平庸的恶》,读到汗流浃背血脉贲张,恕我冒昧,艾云完全无法带给我如此这般的阅读体验。另外,什么叫“很难找到可并论者”?这是指艾云,还是阿伦特?如果是阿伦特在中国难于找到可并论者,那么本书的出版则隐含了一个编辑所乐见的事实,那就是:看哪!我们帮中国找到了,就是艾云!如果艾云在西方难于找到可并论者,那么编辑更是会鸡冻的奔走高呼:看哪!如果将艾云置于西方世界,连阿伦特都无法与之并论哦!顺便说一句,在中国,艾云是否就是遗世独立的女性思想者?也许编辑会说:我们只是说“很难”——而不是“没有”——找到可并论者。好吧,这么漂亮的商业文案,这么高级的文字游戏,我也只能俯首认输了。
如果一直与书腰抬杠,恐怕于艾云有欠公平,无论如何,书才是重点,任何人买了一本书,恐怕都不会看也不看就留下书腰扔掉书吧?
书不算厚,纸张抚摸舒服,字体大小适中,9篇专题式论文总体均衡,没有畸长畸短。如果算上前言《不自欺,也不他欺》和《后记》,我更愿意把全书当做一个由11篇文字勾连起来的体系。在这个文字量不大但体系足够宏大的体系里,作者毫不生涩的驱遣着福柯、哈耶克、马尔库塞、萨特、阿隆、伏尔泰、索尔仁尼琴等等西方大牛,操持着权力、话语、超验、民主、正义等等宏大的概念,谈论着个人自由伦理、现代性语境、历史决定论、公共知识分子气质等等宏大的问题,不得不说,作者是具有相当开阔的视界的。然而,当我们耐心读去,却发现作者的论域一如七宝楼台,徒然眩人眼目,实则拆碎下来不成片段。
比如作者在《自我呵护》一章重点捻出了福柯关于“个人自由伦理”的思想,不过很可惜,除了看到脚注中《福柯的思想肖像》、《福柯的生死爱欲》、《思想的盛宴》、《后发展国家的现代性问题》这些“关于福柯”的论著,我们看不到《知识考古学》、《规训与惩罚》、《疯癫与文明》、《性史》等正宗的福柯原著。在《谁能住进最后的宫殿》一章里,作者用极短的篇幅介绍了霍布斯、斯宾诺莎、洛克关于制度与权力的关系的有关论述,脚注中却叫大家参看马斯泰罗内的《欧洲政治思想史》(086页)。在《逃离幸福》一章中提到托克维尔的名著《美国的民主》,终于见到一段带着双引号、长至五行的引文,一看脚注却发现转引于马斯泰罗内的《欧洲民主史》(161页)。其他的比如讨论伏尔泰就让人读威尔·杜兰的《世界文明史》(054页),讨论雷蒙·阿隆就让人读巴维雷兹的《历史的见证——雷蒙·阿隆传》(139页),讨论索尔仁尼琴就让人读一本连作者都搞不清楚的《索尔仁尼琴》(047页),如此种种,我们大体可以判断,作者的思想,其实不过是二手思想。
当然,就引文而言,作者也并非只会当“二传手”,比如哈耶克、苏珊·桑塔格、马克斯·韦伯甚至汉娜·阿伦特等等,作者就是直引原书的,可惜这样的例子似乎不多,而且我们有理由对作者的引用表示怀疑。随便举个反例,139页作者用双引号引了雷蒙阿隆一句颇为重要、值得玩味的话:“我有一个感觉,或者一个错觉,即《知识分子的鸦片》治好了我的病,救了我的命。我对这本书受到的攻击几乎满不在乎。我走出了黑暗,或许我终将与生活和解。”阿隆这句话说的真好!但是亲,脚注呢?
作者的另一个问题是语言。要证明自己是一个绅士,不需要操着一口伦敦口音才算;一个优秀的思想者,也不是非得把字词句段整成硬语盘空戛戛独造。我们不妨看看本书的《自我呵护——福柯及其个人自由伦理实践》一文,让人不明觉厉之处比比皆是。
一是用词。002页“精神洋漾”,请问“洋漾”是什么意思?同页末“这是劫持,却是瞬间被照亮的被虏”,请问“被虏”是什么意思?004页“但那恳切一笑里,让人释怀”,请问此处的“恳切”何解?008页“步履沉迈”、020页“把沉迈赶开”,请问“沉迈”到底是名词还是形容词?词性转换的依据是什么?
二是语法。004页首“希腊人明白,一切美学原则都必须由无知基础做主,他们忙着议论政务,……因为这些竟令他们无暇顾及善。”请问这里的“因为”是什么语法?008页首“面孔可是有意识形态痕迹,形容也充满着形而上学特征。”请问这里的“可是”是什么语法?同页“没有震撼,没有荟萃观念和血液的双重造化和生命高度带给人的震撼。”请问这里两个“和”字连用是什么语法?
三是造句。003页末“因此他们不慕虚事华丽和沾沾自喜,不喜玄谈秘奥远离准确”请问到底是什么意思?008页“眼神宁静清澈可托信赖不见”请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必须承认,对作者这样一位奔向耳顺之年的长者,我的批评似乎显得不够厚道了。诚如作者所言,作为一位细腻敏感且具备独立思考态度的女性作家,她有许多“直觉的、发散式的、雾霰般的感受”(前言:不自欺,也不他欺)。我们要感谢她的分享,也钦佩她的问题意识。事实上,即便是在问题重重《自我呵护》中,从古代希腊到当代中国,纵横开阖,尤其是作者作为新中国曲折发展的亲历者,很多隐幽的言说,是很能让人会心一笑的。当然,这些与她是不是“一个被严重忽视的女性思想者”无关。
顺便说一句,如果作者此书销路不佳,要怪就怪那个该死的书腰吧。(《寻找失踪者》书评/angle2fl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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