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pfj 发表于 2014-1-13 09:41:06

南方读者的幸运

金宇澄的《繁花》之前在《收获》连载,已闻大名。今年三月出版,更见各方好评。我久不看小说,但胃口也被吊足。又担心期盼落空,比如当年被出版社炒得极热的某些港台小说,辗转买回原版,硬读到底,趣味不大。暑假回北京,终于网购一本《繁花》,闭门不出,闷头读完,好似一场大梦,百感交集。实在有幸,竟然还能遇到这么好的小说。
写上海,当然要提《海上花传奇》,张爱玲,王安忆。把陈丹燕、程乃珊算上也可以。虹影写过上海三部曲,讲故事的功夫了得。可她生在重庆,只有写《饥饿的女儿》时才是汹涌澎湃,掷地有声。写上海,到底隔了朦胧花月影,写不了市井,只能写传奇。不大喜欢王安忆的《长恨歌》,字斟句酌,看得出非常费劲。她写上海,塑造过不少成功的角色,但王琦瑶算不上。倒是那些小皮匠、苏北人更活灵活现。最喜欢的是《上种红菱下种藕》,写江南小镇小姑娘的故事,与上海无关。一字一句细腻温润,游刃有余。因为题材好把握,完全凭借女作家的天赋与敏感,写作技巧都在其次。《启蒙时代》也还好,至少读完能感到淋漓的文气。《天香》就是失败的尝试,洋洋洒洒的大长篇,写刺绣家族的故事,读来感觉作者也在磨洋工似的刺绣,滞涩,犹疑,躲闪。全篇处处在点明故事发生地在明清时代的上海,但时代感与地域感还是极弱。然而中国文坛的风气,名家写的文章,再糟糕都是值得研究值得表扬的,没什么有分量的批评。
我生在一贯被上海人鄙视的江北,家里有几门上海亲戚,也有几家移居上海的朋友。大江南北,从小没少来往,但对上海算不上有亲近感。说到底,差距太大,没有办法。说来有趣,成年后更愿呆在北京,反正北京人不分江南江北,一律称南边。真是微妙的体验。因此我看上海文学,当然也不知隔了多少层,没有什么特别的资格评论。然而是嗅得出气味,“南方”“江南”的气味。《繁花》的惊艳,不单是将之看作上海小说,更要放在江南大背景(或曰吴语区)下考察。书中接二连三的人物,他们的思维方式、行事做派、言语习惯,我都不陌生。几乎每一个故事,都能引起我的共鸣。有评价称:“如果说《繁花》有什么野心的话,就是它建立了一座与南方有关,与城市有关的人情世态博物馆。”在北方文化如此强势的今天,在北方特色的各种词汇被广泛使用,南方人(比如江南区域)的语言、行为、思维方式,其实某种程度上呈现边缘化的态势。比如南方文化整体凋敝、失语(也许是我多虑),“优雅”“精致”“细腻”“清淡”这些词充满讽刺意味。“上海”也常遭遇各种过分的妖魔化。
非常喜欢阿婆与蓓蒂的故事。阿婆念念不忘自家外婆在南京天王府当宫女的往事,真真假假,夸张想象,直到阿婆带蓓蒂回绍兴老家,听乡人说祖坟已被掘平,里面没什么黄金宝贝,才又“立刻逃上火车,回上海”。“路上,阿婆盯了窗外看,后来感慨说,真正是戏文里唱的,愁肠难洗,是我贪心不足,上坟船里造祠堂,稻雾去麦雾来,菖蒲花难得开,现在,山阴不管,会稽不收。”作者笔下的人,张口都能讲几句诗词,几句名著,几句戏文,几句历史。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但头头是道,都讲得通。这正是地域性极强的话语环境。好比我的祖母跟我聊天,也是谚语、戏文不断。这种表达方式,我太熟悉了。还记得胡兰成《今生今世》里的故乡么,是一个气味。又好比在北京报国寺旧货市场遇到个卖珠子的大叔,拈几串菩提子给我看,随口就能谈:“这个报国寺啊,隋朝那会儿就有了。”我道,不是辽代才建么?他也能说:“辽啊,辽隋辽隋,辽代和隋代是一起的。”这就是民间语言,没什么道理,但说者全是道理。
这年头,被官方圈养的作家早已被吐槽得彻彻底底,我没必要再多嘴。看过一个年度好书的排行榜,此书当然也在其列,但并列的一些官方作家的作品,实在很糟糕。而有些非圈养的作家,因为混圈子混得非常自觉,也废了一身好功夫,可惜。打住,打住。说到底,还不能忘记祖师爷赏不赏饭吃这个残酷的道理。
金宇澄讲的故事,说多是在酒桌上听来。有评价说:“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冲向终点。”果然如此。少年,成长,婚姻,破灭,算计,较真,懦弱,欲望,死亡,写的都是极寻常的事,底子是悲哀。作者的慈悲也冷静,没有多余的感慨,处处点到为止,余音不绝。比如写春香临产大出血而死,三百余字,却让人痛彻心扉。“春香到了临终弥留之际,面孔死白,对小毛笑笑说,小毛,现在我最想晓得,主耶稣,是橄榄山升天的,还是加利利山。”
《繁花》出世,地域文学的生命力应从新估量。(《繁花》书评/王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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