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庆乾酒 发表于 2014-2-4 23:40:46

除了爱,别无他物

小屋的后头是山岭,踩着沙土沿小路独行只能看见一点天际,要一直走到悬崖边才能望见海,大海以内心的节奏摆动着,保持着怡然自得的冷漠和优雅的距离感,如果要到沙滩上还要下一个梯级,在那里能看见嶙峋的岬角和被海水侵蚀的礁岩,到了夜晚,就会有塔斯卡尔灯塔的光束旋转而来。从前,这里还有另一座灯塔。“黑水灯塔船。我曾经以为它永远都会在那儿。”——恰如看似因为深刻的血缘羁绊而不会消逝却在悄然流失的爱。故事里,海伦与弟弟德克兰,母亲莉莉以及外婆多拉,还有德克兰的两个朋友保罗与拉里,为了共同照顾罹患艾滋病的德克兰,在此聚首。而托宾的叙述恰如深沉的海,兀自静观,却自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温柔。
这里是卡什,是海伦的外祖父母经营的家庭旅馆,是海伦与德克兰在父亲患病去都柏林就医时的居留之地,是海伦与母亲情感的转捩点,也是海伦的童年结束的地方。这里满载着海水潮湿的气味和无形无影却又不堪负荷的回忆,海伦不得不面对与母亲已经沤成陈年淤泥的龃龉,在守护弟弟的过程中她们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冲突:“我在抱怨,你不爱我现在的样子,你希望我改变。”“你只是虚构了一个总是有需要的人。我不是那个人,不要再虚构我了,也别把你的事情搬到我身上。”只要母亲一谈及自己,海伦总是语气冷酷,坚如顽石。父亲的死亡让她们彼此之间建起了屏障,因为她们都是习惯于自我保护的女人,就像海伦对外婆多拉的印象一样,“外婆努力表现出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她的样子,有一半是出于伪装,另一半则是出于坚毅,”事实上,这三代女人都有自己拒绝伤害的保护方式——外婆是对外界指向她的一切毫无所觉的伪装,母亲是气愤与无礼,海伦则是彻头彻尾的冷漠。
但终究是不同了。德克兰的病就像是加速爱与恨这两种化学物质反应速率的触媒,自始至终牵动着海伦一家与朋友们的心绪,于是,对一切萦绕在空气中的俱往矣的回溯,对性向的自陈,情感的袒露,对抗与倾听,所有这些都顺其自然地发生,大海隐隐传来的拍岸声是心灵的回响,海水漫过历史浅滩上那些比肩迭迹的伤痕,缓慢但坚定。
阅读时想起近半年前看的恩莱特的《聚会》,同为爱尔兰作者,同为家庭故事,《聚会》是家族紊乱历史的发生场,是对伤害本身及伤害发生形式的可能性探询的试验地,阴郁,迷乱,几乎所有的人都面目模糊,也不存在任何沟通的途径,自始自终,只有“性”像是一阵终日不化的迷雾弥漫在故事里,诚如叙述者在最初所言,她付诸纸上的优美文字,就好像在陈列自己的白骨,如此不带情感,相较之下,海伦在《黑水灯塔船》的最后对母亲莉莉发出的似是而非的邀请显得如此难能可贵,尽管这或许是暂时的,尽管是以亲人的病作为残酷前提下的让步,但那至少是一种新的可能,泛着骤雨初歇后的泥土腥气。
到这里,我们才会感受到母亲莉莉之前在海滩上对女儿流露出软弱的那段话是如此令人神伤,“哪怕现在能碰到他一分钟,哪怕他能够在这已近夜晚的时刻在海滩上与我们擦肩而过。不说话,只是看我们。如果他能知道、看到,哪怕只是用眼角一扫发现我们发生了什么都好,”但在这之后,托宾很快就用海伦的怀疑、不安以及之后莉莉对保罗的敌意打断了那在读者的想象中已经提前到来的和解,于是故事得以延续。在这之前,我们还分享了一段保罗的爱情故事,虽然这段爱情故事是以概述的形式发生的,但丝毫不妨碍它的动人(或者说,恰恰是因为概述所保留下来的部分让它得以呈现出动人的特质)。而最最令人难过的,是海伦在得知父亲去世后偷偷跑回家的那一段,她进入父母的卧室,小心地把父亲的放在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套好后平放在床上,还特意抱了两叠书让父亲的鞋子立起来,伪装成父亲躺在床上的样子,然后安静地躺在他的身旁,抱紧他。在邻居来之后,她再次把所有衣物都归置回原位——其实她完全有理由在邻居面前放声痛哭,可她没有,她从不将那一面示人——她把内心的情感压抑再压抑,如同对待衣物一般,展平,掖好。
但这难道不是爱吗?就像她在得知莉莉卖掉了老房子时的大发雷霆一样,因为她冥冥中感觉到自己与丈夫的共同生活会令自己失望,而有一天,她将带着伤口回到老房子里祈求母亲的原谅与抚慰,她觉得所有的矛盾与怨恨都能如此一夕化解,母亲就像一个温暖泊位般等待她的心倦归航。或许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当她可以用对待孩子的方式对待活泼好动的马努斯,却对安静早熟的卡舍尔多少有些无所适从时,她已经在无形中与当年父亲葬礼后莉莉面对德克兰和她的状态重合,“你和德克兰是她仅有的东西了。”
所以伊格尔顿评价《黑水灯塔船》时所说的“这部小说探索了生存于清晰世界中的模糊感受”,我想,这当中的“清晰”无非是爱——爱如此复杂,多维,难解,它可以以自我的面目出现却造成伤害,它与恨、与记忆紧紧缠绕,又有死亡相随。 Love hurts yet love heals.就像三代女人在人际半径极小的村里头为了保护德克兰,面对好事者的窥私时三缄其口的默契;就像莉莉在就医的车上为了安抚忍受剧痛的德克兰唱起的爱尔兰摇篮曲《德摩尔城堡》;就像故事最后海伦对莉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保证你来的时候会有牛奶。”
而“模糊”或许是因为,在托宾的小说世界中,这一切形诸于感受和细节,一如这个我们所生活的日夜运转带来切肤之痛与爱的真实世界。(《黑水灯塔船》书评/倉鼠先生)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除了爱,别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