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体验批评”
今人以白话文讲诗,其中一派,是顾随、废名、胡兰成这样的,不大拘泥于字词的训诂、前人的解释,讲究的是从自己的人生体悟里面打出来,拿古人的精神,时时在自己的身边找印证。文艺批评上的这一取径,不大容易归置到西方的分类法里去,比如针对文学的外部,西方文学理论有所谓传记批评、心理批评、思想批评……等等,但顾随、废名、胡兰成这样的算什么呢?妄拟一个名目,或许可以叫“体验批评”,就是把文学放进现世里滚一道水,传记、心理、思想统统揉在里面,是觉得这一整个儿的,才不支离,才不空乏,禁得起摔打。我读《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张定浩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版),以为定浩兄走的就是顾随、废名、胡兰成的路,虽则他自己未必认这个师承。
从事“体验批评”,一方面要体贴入微,另一方面则要才情骏发,因为体验这东西,或多或少,人们总都有的,纵然深浅有别,共性毕竟是主要的,要把这共通的东西讲得让人叹服,就需济以才情,让人想不到,而又觉得非如此不可,是为功夫。幸好,体验与才情,定浩兄一样不少,因此写得了这种文章,换了心粗才弱之辈,便有沦为说教的危险。
《既见君子》文辞之美,适足为定浩兄的才华开出证明。这里只从他谈李白的一章中选一节来看:
“长江芜湖至南京一段,浩荡东流水忽然北折,犹如自然用蛮力忽然将江水横了过来,加上江心多洲渚,故而水势汹涌,涛声阵阵,是为李白六首《横江词》里吟咏的横江。‘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孙权经略吴地,以及项羽自刎,隋师伐陈,甚至解放军渡江战役,要过江不要过江的,肝肠寸断与雄姿英发,都选择在此处做个了断。”(第93页)
我最喜欢“要过江不要过江的”这几个字,从文言、习语的严整阵中,突然杀出,活泼泼地,把英雄末路用“不要过江”来代换,真是神闲气定,满不在乎。
讲诗经的时候,定浩兄顺便提及,张爱玲写的“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是化用了《诗经·草虫》里的“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第149页)。当然,依我对张爱玲阅读情况的一点观察,她读《诗经》似乎还不曾读得这么熟,不过,多亏定浩兄的慧眼,我们才得以领略古今映发之妙。
不管读什么书,定浩兄总能潜到文字的水面下头,读出自己的体会。比如他看“《晋书·阮籍传》,通篇都是故事”,进而发挥说:“中国最好的故事,不在传奇志怪里,而在史书列传中,在记录一个人如何成为一个人的过程中。”(第30-31页)此语甚精甚隽,也体现了定浩兄的文艺观念,我觉得,实不妨于此句参“体验批评”之消息。
说到古诗,我是唐代以下可以稍稍讲论,唐以前则存而不论。自然,读《诗经》或《古诗十九首》,我不可能不形成自己的一种认识乃至领会,但我的这点儿认识、领会,我是宁可像做腊肉一样吊在房梁上的,是总要把它们括进括号里的;学殖熏习不到一定地步,妄谬是免不了的。“体验批评”的佳处、胜处,在能体贴入微、在能知所忻慕,但毛病也从这里来,因为以己度人,度得对的时候自然有,度得错了,古人亦只能于地底翻身而已。
要讲诗,一条低一点的标准,是要大体知道写诗的这个人在说什么以及该诗对与诗人并世之人意味着什么。唐以下之诗,我们多知作者履历、性格、志业,对当世文风,也有个衡估。《诗经》、《古诗十九首》之类,作者谁何,旨趣安在,舍旧注不能明。像朱子那样甩开膀子自创一套诠释体系,系勇者所为,常人岂能望其项背?
读古诗读来的体会,我觉得,让它若存若亡、若断若续就好了。讲得太透彻、太精微,那就只能说是自己的人生体验深,而不能说古人就是如此这般想法了。从这个角度讲,“体验批评”,也是另外一种“读者反应批评”,是读者比被读者更突出、更紧要了。自然,我们读顾随、废名、胡兰成讲诗,难道真只是对他们讲的诗感兴味不成?毋宁说,我们要读的,倒其实是顾随、废名、胡兰成他们自己,就像我读《既见君子》,哪里是真对曹子建、谢宣城有兴趣,不过是想读定浩兄而已。(《既见君子》书评/乔纳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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