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好的希望在哪里
据说托克维尔是世界上第一个指出法国大革命的诞生并不是因为生活毫无希望,而是有希望,希望却不能快速得到满足的人。生活在凄惨、平庸、卑怯之中的人,早已听天由命,对这个冷漠的世界不抱任何期望。只有当已经习惯了生活质量狂飙突进之后,人们才会对突然停滞了的社会感到严重的不满与愤怒。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政府有发展经济的义务这是理所当然,因此革命的爆发,同样也是理所当然。很多年轻人都以为生活的意义在于不断寻找刺激,对暴力与性的天然渴求很自然地便转化成对革命或者战争的一种浪漫想象,仿佛经过铁与火的洗练便能升华人生的境界。他们忽略了在动荡不安的岁月里,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最幸运的人,不被暴力所吞噬,成为无数人参与的大革命微不足道的祭品。在未经历革命中残酷的挣扎之前,他们总能在想象中寻得诗意。对荣誉的渴求,对前程的希冀,以及对爱情的向往,让无数年轻人毫无顾忌地参与到推翻现存秩序的运动中来。当然,这一切都是在追求公平与正义的旗帜之下。任何革命其最主要的目的其实都是为了追求公平,自由反倒在其次,也没有哪场革命的发生不是因为缺少公平。当人与人的阶层流动性被削弱,明明社会在发展,底层人却看不到对未来的希望,得不到物质上的分享,嫉妒与忿恨便很自然地填满最底层人斑驳却又苍白的心灵。
对现实不满的,自然不仅仅是最底层的年轻人,知识分子们也对现存世界充满了怨气。在托克维尔看来,当大革命前,曾经在飞速发展的大道上迅驰的法国因为种种缘故,前进的步伐不幸渐渐放缓,本是千疮百孔的政治经济制度涌现出无数寻租的官僚,不但渐渐堵塞了年轻人们的出路,也限制了知识分子分享权力的可能。既是出于对地位不得重视的不满,亦是出于对缺乏公正保障的普罗大众的同情心,更是出自对改造这个贫富分化极其严重的社会的自负,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阶层,拉开了反叛王权的席席大幕。在公民的会所之中,在大学的讲坛之中,在巴黎外省的沙龙之中,无数知识分子化身底层的代言人,为着公平正义而摇旗呐喊,不断构想着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并将这新世界的蓝图与期许布道在普罗大众之中。知识分子是天然的统治阶级的后备集团,当统治阶级内部都开始出现分裂的时候,旧制度便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很自然的或许也是很偶然的,谁也说不清楚,革命爆发了。
然而很遗憾的是,当革命降临的时候,人们发现革命后的世界与旧制度其实毫无二致,甚至很多时候还要更加糟糕。革命成功了。革命失败了。启蒙哲人召唤出了大革命,但当革命呱呱坠地之后,他们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为革命提供正当性。托克维尔说,法国的文人素来都有文青气,因而喜欢沉浸在好高骛远的想象之中,很少与对面的邻居一样,深入生活当中实际考察,因而他们提出的种种理想国往往偏离现实的需求,于是革命后的法国不免陷入一片混乱当中。我们都知道,自从文艺复兴以来,科学的唯物主义打倒了上帝在世界中的地位,启蒙运动对理性的无限推崇使得人取代了神,人们相信自己可以凭借理性的力量开启上帝视角凭空创制出美丽新世界。对牛顿力学的崇拜,使得社会科学领域当中充斥着机械论思维,仿佛社会当中的不同现象存在着直接的因果关系,只要掌握国家的力量控制一个变量,便肯定可以得出自己想要的变量。然而他们忽略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不同,自然科学的控制变量相对来说极其容易,实验失败付出的代价也相对不多。但是如果对一个社会进行改造实验,越是复杂的社会出错的可能性越高,所付出的代价也越多。在后世学者哈耶克看来,人类的理性是有限的,也不可能收集齐社会中的所有信息,因此很难保证社会中各种关系具有直接的因果联系。所以国家对社会的干预越大,对原本自发运作的社会干扰可能就越多。社会内部扭曲的程度越狠,这个社会也就越可能崩溃,如同绚烂的烟花易冷。因此一个社会进步的最好方式,还是应该渐进改革,不要指望一步到位的全盘改造。
但是群众与他们的党首明显不知道这个道理,革命之火从天而降,以自由平等博爱之名统治世界。民主小清新,或者说令佞霸贤的思维方式是,只要我构建出理想国家的形式,那么我们的国家便能够走在幸福美满的康庄大道上。可这陷入一个很明显的逻辑悖论,建立一个理想国家的形式并不代表这可以融入人们的生活方式。而如果自由民主已经融入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当中,人们又不需要大革命。对现实世界错误的估计,导致了秩序的失序,大革命后的法国陷入混乱之中,党派之间彼此纷争,人们在高尚的名义之下争名夺利。谁都认为大革命会创造出一个完美的世界,但谁都对大革命后的世界感到不满。没有人想过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那么革命失败的原因肯定是在对手身上,于是争吵,然后渐渐发展成内战。旧制度被颠覆,但新秩序迟迟无法建立。“公民,我们的法国,我们美丽的法兰西,他的新世界在哪里?”
对自由民主博爱的追求于是很吊诡地被转换成对强权的呼唤,皇帝陛下脱颖而出。伟大的霍布斯认为当人们处于自然状态之中人对人便是狼,当人们处于和平状态之中时人对人是上帝。内战,便是最典型的自然状态。没有强权将所有恐惧都收拢在自己身上,垄断一切暴力,人们便只能惶惶不可终日。大革命推翻了一个皇帝,然后选上了一个新的皇帝。旧的专制者被赶跑,然后新的专制者上台。社会的不公平一如故旧,正义的曙光像肥皂泡淆然破碎。古罗马人在澡堂里吹口哨,以为脚下的帝国永垂不朽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君士坦丁堡黯然的黄昏。启蒙哲人与革命青年打开了潘多拉之盒,但开启的可不只是希望。人世的喜剧是将无意义的撕碎给人看,而历史的喜剧则是将无意义的实现给人看。我们不禁想起迈斯特的绝望:对共和国的追求宛如赌博,永远也不知道共和女神会给你掷几点。在伟大的大革命之后的一百多年间,法国无数次地陷入革命与复辟的毅种循环,就好像尼采所说的永劫轮回。当你曾经最重视的事情无数次地重复发生在你身边,你永远也无法负荷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在皇帝被放逐,刀枪入库,战士的血衣被漠然褪去,大革命的钟声不再回响,尘埃落定之后,无法哲人开始回顾革命对这个世界的意义。在托克维尔看来,革命迟滞了国家的发展,在带来喧嚣与动荡的同时也将平等主义真正贯彻人心,自由仅仅在革命初起时与平等携手照亮了法兰西之心,但随即自由被抛弃。托克维尔同情大革命,但是他依旧指出,大革命给人类社会所带来的进步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许多看似新颖的创制其实都是对旧制度的延续。因此他不禁质问,人们付出如此的代价又有何意义呢?高尚的实质高于高尚的名义,先进的现实先于先进的理念。倘若每当社会陷入不公正与不平等的时候,都要靠革命来一一解决,又如何保证革命不会偏离自己的轨道,将无辜的生灵一一吞噬,人们又有多少精力重新在一个废墟之上建立道德的理想国。“人们似乎热爱自由,其实只是痛恨主子”。理念永远只会在理念的世界里纯洁完美,一落入现实必定扭曲变形。只有一步步渐进改革,减少社会的暴戾之气,在社会的不断试错之中,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才有可能降临。而在大革命的殷鉴面前,也只有这种方式最可欲也最可行。或许,当人们打开革命的潘多拉时,是否应该多想一想革命的动荡以后,老去的时间会在哪里,你说好的希望,在哪里?(《旧制度与大革命》书评/忏悔者陈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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