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是劫是缘
书评说,这是一个关于勾引的故事:素贞勾引小青,素贞勾引许仙;小青勾引许仙,小青勾引法海;许仙勾引小青,法海勾引许仙。
好一个“勾引”,情天恨海的图景,淋漓尽致。
可是总觉浅。像蛇妖款摆的腰肢、王祖贤的软京腔、张曼玉的青葱指,妖冶众生;却也只是妖罢了,空有腔调,戳不到痛处。“勾引”是西湖的艳史,粉饰出南宋苟安的太平;是薄施的粉黛,掩藏了人心画皮下的惨淡狰狞。
一千三百年来,一千三百年后,是谁在“勾引”背后网风布雨?——贪。
许仙。
“他唯一的本事就是多情。”
多么鄙夷的注解。
李碧华对许仙可谓“恨”有独钟。同样的故事,只有《青蛇》把白素贞眼中的无价宝,批驳得龌龊无齿,一等下流。沈腰潘鬓的男子,拥有男人女人都想染指的美貌,“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在哪里好”,于是就哪里都投放了。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红玫瑰,白玫瑰,青蛇,白蛇,哪一个不是颠倒众生,被个一事无成的穷书生占全了。他付出过什么?从始至终,一把紫竹柄的伞,一把异色影花藏香细扇,而已。再就是身前身后的体贴殷勤,眉梢眼底的脉脉柔情,像端午的雄黄酒,让道行再深的女人也乱了心,昏了头,现出原形,匍匐在地,白白送上一生的痴缠、蒸蒸日上的家业、遍播百里的名望,送上俗世男子毕生追寻的一切。最后再搭上千年的修行。除了最后这个,许仙无不受用。他不是歇斯底里地哭号吗:“我不落发!我不要出家!我恋栈红尘,沉迷女色,你们是妒忌我吗?”从一无所有到什么都有了,现在要他平白地把这一切放下,他如何能肯?就连天下人也是不肯的,只怪法海多事,他就是嫉妒呗,自己占不到的,也不许别人来占,这样想来,多么合情合理,那就一定是的了,于是越发的同情起许仙来,就像同情他们自己。这是懦弱的许仙嚎啕得最大声的一次。利益攸关,他的心术从未如此定过。
送上这么多,该能得到他的心了吧,女人大抵如是期冀。然而真相总是残酷的,金钵逼近的最后时刻,是这个最会盟誓赌咒的男人,逃一般站到了法海身后,将刚刚又为他送上了儿子的女人,作成佛前的牺牲。他跑得那么快,没有半丝犹豫,这该是他最男人的一次奔跑吧,趋炎附势,趋利避害,谁能让他靠,他就靠谁,之前是妖,之后是佛,都比他有本事,又都愿意宠溺他,他损失了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小青一剑了断了他,如果不是李碧华恨恨不已酣畅淋漓地了断了他,他是不是将继续留在人间如鱼得水。世间女子大多软弱,忍让,至多像白素贞那样,爱到穷途末路时,幡然悔悟,将万丈红尘一腔柔情都冷了,硬了,也只是自求解脱,至于负情的那位,贪得无厌,心安理得,头顶既没有利剑,也没有神明,贪就贪了,他又损失了什么?
法海。
“他跟许仙不同,他没有凡人的感情。”
法海最大的本事,是无情。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令天下重见光明!”在李碧华的笔下,这是一个心比天高的男人,严以律己,苛以待人,定力十足,顽固不化。这样的男人,不解风情,也不屑风情,他有崇高的信仰,他站得比自己的信仰还要高。高高在上,俯视苍生,更俯视女人。他唯一信的,是自己。哪怕错收了蜘蛛精,哪怕白蛇产子的事实摆在眼前,哪怕心魔乱舞,斩不尽,灭又生,哪怕受了小青的引诱,明明城池失守,却也死不承认。他不回顾,不犹疑,奉行自己坚信的,坚信自己奉行的。这样的男人,强大得令人心寒。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伫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这一段的经典,堪比张爱玲的朱砂痣和明月光。
《青蛇》中的法海,背刺苍龙,手擎法杖,狂妄无情。他让爱情饱受羞辱,矜持扫地,所以他成了青蛇铭心刻骨而又决不肯吐露的秘密。不能撇清他也曾经有被爱情俘虏的一瞬,差点破了他的定力,坏了他的修行,于是恼羞成怒,心生报复。可是末了,小青杀了许仙,就在他眼前,他却终究没能下手收妖。他毕竟是个人,是有过血脉贲张一刻的男人。这个伟男子唯一的一次软弱,是因为小青。
我甚至能读出李碧华深藏的一丝得意。
法海对许仙说:“施主掉下凡尘的是什么?是银子?... ...越聪明的人,越是‘贪’。你得了色,又要财,是贪;爱了一个,又爱一个,是贪,罪孽深重,阿弥陀佛!”
其实法海又何尝不贪?
他贪的是替天行道,穷追猛打、理直气壮、唯己是纲。
他比许仙更强大。贪欲亦是。
白蛇。
她是青蛇的教科书,参考书,以及反面案例。
一千年的蛇到底比五百年的更聪明,还是更疯魔?
借青蛇的眼,白蛇是自以为是的,自以为优越,自以为法力高深,自以为可以驾驭一切。她贪的是爱欲,却没想到后面还有情仇,就像紫霞说:我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这结局。她看清了很多,却看不清更多,因为她选择的课题太难了,爱情,连人都看不清的东西,一条蛇,能看清什么?
最初的白蛇还是清醒的:“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干呀。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变心负情。我不要这些。”可是,她太轻敌:“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她还爱上了造梦:“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 ...在一个好天气的夜晚,月照西湖... ...与心爱的人包一只瓜皮艇... ...坐在灯笼底下,吃着糖制什锦、桃仁、瓜子,呷着龙井茶... ...只羡鸳鸯不羡仙。”从此刻开始,她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女人,自欺在前,被欺在后。她以为,只要找到一个足够美丽的男主角,就能和她演一场足够美丽的戏,却没想到,连如此短暂的戏目,男人也捱不住只陪她一人共舞;她以为,爱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能成就一番感天动地轰轰烈烈,却没想到,爱到山穷水尽时,连多看一眼都成无谓,曾经的锦瑟华年,烂做提不起的豆腐渣,一败涂地,不提也罢。
白蛇贪的是爱。一个倒贴的女人,要的是男人的死心塌地。因为她什么都不要,所以更加孤注一掷。“心灵空虚的女人有这般可怕!全神贯注于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明知道许仙不好,耳根软,心术不定,胆小怕事,懦弱无能,千般万般的不好,可是,“她舍得承认他不好”?太聪明的女人都是犀利的,唇角微掀,就能吐出这般洞见,穿透重重自欺,将一个个呕心沥血织造的肥皂泡,破灭无骸。
可是,戳人家的美梦,岂不是像法海般多事?如果没有那个煞风景的结局,这段情爱仍然是如白蛇所愿的,翻云覆雨,颠鸾倒凤,翩翩美少年。只要不去贪一个永恒,这本已是人神俱羡的美满。哪怕毁了辛辛苦苦的修行。
可是,毁了又怎样?贪不到这些,万古长空一般寂寥,贪到了这些,付出些代价又何妨?
青蛇。
有评论说,青蛇是被成功塑造的觉悟女青年的典型。
整个故事,都是青蛇的立场。用自己一千三百年的阅历,冷眼旁观,娓娓道来,并想为世人当头棒喝。
她动什么都不动感情,一切都是对白蛇的仿效。好奇,贪玩,她是爱情游戏里真正的玩家。
她只想,不寂寞。
最初的最初,她追随白蛇,扭摆在钱塘春光里,人间多好玩。
最后的最后,她看破了许仙的伪善,法海的装B,白蛇的自欺,别过人间,独自消磨荒凉岁月。
青蛇觉悟了。不觉悟的女人,可悲;觉悟了的女人,可怜。
一个害怕寂寞的女人,眼馋别人的爱恨情仇,轮到自己,却总是不得法。她的第一个男人是法海,她选择了跟爱情斗,以为自己高踞了上风,却没想到跌下来摔得更惨;她的第二个男人是许仙,偷别人的男人,捡别人的现成,这样的爱情注定被鄙夷,包括她自己。
她只想不寂寞,却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寂寞。
法海一心匡扶正义,许仙一心财色双收,白蛇一心两情相悦,青蛇呢?
她只想跟着,看着,凑着热闹,或者,冷眼旁观。
她当然有“觉悟”,因为她从来只是个局外人,在一切热闹之外,只好冷眼旁观。
“我一天比一天聪明了。这真是悲哀!”是李碧华的心迹吗?
她贪的是玩。
什么都浅尝辄止,所以不可能轰轰烈烈。
也许爱情的游戏里,她比白蛇更能保护自己,不会弄到差点元神俱灭,可是她也尝不到爱情的琼浆美液。
真正的玩家,从来不会提醒自己这只是游戏。否则玩起来,一定不痛快:不痛苦,也不会有真的快乐。
怕痛的,就安享寂寞吧。不怕的,才有爱的能力。
又耐不住寂寞,又有太多的“聪明”,不舍得吃亏。贪的代价,就是这一千三百年的“一贫如洗”。
很久很久之后,白蛇仍笃定曾经爱过。
青蛇呢,连恨都依稀了。
贪是普世的真相。该贪,还是不该贪?贪多少是个好?
做不到四大皆空的红尘男女,就算思量得像小青一样清醒,又怎么耐得过寂寞?
寂寞是与生俱来的渴,爱情是止渴的鸩。渴,还是喝?
这是人间无解的题。
那就先贪着吧!只是要记得,一切都有代价。
然后,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重温徐克《青蛇》不过瘾,又找来李碧华的《青蛇》原著,太多的不明白。也是着了妖魔道吧。(《青蛇》书评/香菇头)
推荐阅读:“仙女”是一种病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