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
那些白茫茫的雪花,就像是黑夜恸哭时的泪水,然而这两者的交织并不使眼前变得黑白分明。一切只是灰蒙蒙的。初中生看厌这灰蒙蒙的天和地,突然间纵身一跃,从教室楼顶跳下。当他被发现时,大人们首先想要探究的问题绝非他是否自杀,而是如何阻止别的孩子再出现类似狂举。只可惜稳重的善意根本不足以扼杀事态,反倒一次又一次将孩子们的愤慨加深。为什么校方要偏袒编造举报信结果引发大乱的女生,却完全不顾及“坏孩子”劣等生所遭受的无端怀疑?年轻的初中生当然是不成熟的,所以他们要查明真相。所谓真相,便是被“所罗门”隐匿的那些信息。所罗门是以色列的贤明国主,从耶路撒冷开枝散叶的三大宗教都推崇他是富有智慧和财富之人,却往往忽略不提其君王大权。所不同者,伊斯兰教的所罗门(音如苏莱曼)完美无暇,只有被寄予最大希望之人才有资格使用他的名讳;基督教的所罗门(汉译撒罗满)则仿佛我国中古时期的唐明皇,前贤后愚,晚年背弃神旨,供奉异教偶像。
从所罗门形象的完整性上来讲,基督教无疑更接近最古老的犹太教。按说犹太教的说法,所罗门不断纳妾,强烈的欲望最终使他失去智慧,倘若他没有兴建圣殿,死后怕是难得好评。要言之,历史上的所罗门虽然聪明,实际却是一个滥用智慧之人。他的智慧完全是用来引导事情向他想要的方向发展,而不关乎公理、正义。据说所罗门曾向到访耶路撒冷的示巴女王立誓绝不碰触她的身体,换得对方住进其宫殿之中,却又订下规矩禁止对方触摸宫殿里的任何东西。女王离去的前一晚,所罗门举办宴會,桌上摆满辛辣的菜肴,结果弄得女王口渴无比,当晚不得不溜进所罗门的房间喝水。所罗门以对方背约,自不肯再遵守诺言,女王无话可说只好留宿一夜。
宫部美幸以“所罗门”来比喻那些老成持重之人,确可说恰如其分。校方和警方的智慧,最初并不是用来揭露真相,而是想要用时间来冲淡一切,由此不惜否认事实,公开宣布根本不知道举报信的作者是谁。明明是掌握真相的人,却妄图运用手中的权力,努力将事件朝他们期望的方向引导,让全社会接受谎言。虚妄的执念促生出控制欲望,现实中的权力则使之有胆量运用智谋,这不正跟高踞王座的所罗门有异曲同工之妙?举凡自负聪明之人,总不免渐渐失去智慧。大人们的努力只是让孩子们不断受伤,卒而不再接受这种强制性的洗脑之举。
韩愈称赞柳宗元的文章,有谓:“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这是说柳宗元的文章雄浑而又深沉,典雅而又有力,直追《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宫部美幸的这部作品,同样当得上这四字评语。日本的大众文学一直令人啧啧称奇,从最初的中里介山《大菩萨峠》开始,历经直木三十五、吉川英治等“国民作家”锤炼,一直是名家辈出,异彩纷呈,兼顾流行和深度,水平有十足保证。而前人的成就又直接提高了后人的基础,这便是文学传承,所以日本才会有“文学上的父子”之说,譬如海音寺朝五郎和司马辽太郎。而宫部美幸则以松本清张的女儿自居。事实上,宫部美幸有资格继承的绝不仅是松本清张的社会派推理小说,更包括司马辽太郎和吉川英治的两大衣钵,这是日本文学界的一个共识。
说宫部美幸足以继承吉川英治,想来不难理解。吉川英治除了“国民作家”、“百万人的文学”以外,尚有“时代小说界的巨人”这一美称,毕竟其成名作《鸣门秘帖》就是一部时代小说,推出后甚至可跟早赖《鞍马天狗》成名的大佛次郎之新作相抗。而宫部美幸“关注平民”和“超长铺垫”的两大特点,更是跟吉川英治如出一辙。吉川英治的作品要读到中盘方知好,宫部美幸比这位老前辈尤胜一筹,要读完中盘方知好。时代小说的特点是舒缓悠长、余音绕梁,所以宫部美幸的时代小说往往比推理小说更受到读者欢迎,而且其推理小说总不免像是当下背景的时代小说。这当然不表明宫部美幸的推理小说水准不如时代小说,而是说推理小说的读者们往往忍不了没刺激的漫长铺垫。
宫部美幸和吉川英治的文学传承姑且按下不表。再说司马辽太郎素以历史小说见称,宫部美幸却从来不创作这一类别,如何袭前者衣钵?宫部美幸害怕高空,毕生不肯离开日本国境。而马辽太郎钟情旅游,足迹踏遍亚洲各国,尤其喜欢到历史事件的地点吊古,顺带询问当地人是否了解相关的历史事件。这跟“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的司马迁真是何其相似。其实司马辽太郎这个笔名,就是“远远不如司马迁”的意思,只因他要取法司马迁,以历史事实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分析出日本该当何去何从。司马辽太郎出现以前,日本作家只懂得关注个体感受,行文细腻、琐碎,至司马辽太郎方始一变。司马辽太郎总是以一种历史学者的全知视角,自上而下俯瞰芸芸众生,事无巨细都一一梳理明晰。这有时固不免失之絮叨,但若以格局相较,则无疑恢宏有加,而且是有章有法,循次渐进,正犹如将帅调兵,阵脚始终整齐。宫部美幸所继承的,正是司马辽太郎的这种俯瞰视角。非如此,便无足看清社会的庞然全貌。所以宫部美幸的文学传承,是由松本清张的推理题材、吉川英治的醇厚性情以及司马辽太郎的结构章法所共同组成。就《所罗门的伪证》而言,这三点都被淋漓尽致的呈现出来。
宫部美幸兼备了松本之题、吉川之性和司马之眼,自然又有些地方跟三人都不相同。金庸《倚天屠龙记》的后记之中,曾道:“张无忌却始终拖泥带水,对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这四个姑娘,似乎他对赵敏爱得最深,最后对周芷若也这般说了,但在他内心深处,到底爱哪一个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作者也不知道,既然他的个性已写成了这样子,一切发展全得凭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无法干预了。”任何一部作品固然都出自作家之手,但是当作品提升到一定水准之后,便会具备其独立的性格,而不再表现出作者本人的性格。松本、吉川和司马都是至情至性的文学大师,其文字以“气”系之也以“气”贯之,读其文可以想见其人,或者嬉笑怒骂,或者扼腕叹息,作者的性情一直跃然纸上。读者之看作品,其实是同时看到作品和作者两方,便如佛教所谓:“看山非山,看水非水。”宫部美幸的小说则完全不同。自始至终,读者根本感受不到作者的喜怒哀乐,而是根据自身好恶来认知作品中的各个角色。“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这种超脱的意境,使宫部美幸的作品更像一面镜子,冷冰冰照出现实。司马辽太郎的《项羽与刘邦》有一个经典论断,大意是说:“项羽眼中的天,是黑白分明的,而刘邦不是。刘邦看到的世界是灰蒙蒙的,没有所谓黑白,一切皆可相互转化。”宫部美幸《所罗门的伪证》同样如此,世界没有所谓正邪,黑白可以相互转化,万事万物皆会随形势而动。所以藤野凉子明明是要证明大出俊次无罪,却可以放弃旧有立场,改以检察官的姿态从大出有罪的思路去重新查案。只要求得真相,是黑是白何妨?就算是先前被否定的人物,接下来也将会得到同情。
日本是一个文学的国度,有实力有抱负的女作家却非常罕见。足以和宫部美幸一较短长之人,恐怕只有宫尾登美子、山崎丰子和高村薰了。这三人之中,宫尾登美子注重文化精神,山崎丰子注重意识形态,高村薰则注重哲学神学,她们所着意的问题,其实都是:是什么影响了人性?人性何以如此?而宫部美幸所关注的,则是人性将引发什么。(《所罗门的伪证》书评/七曜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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