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妈的话,只会更受伤
我写《女儿与母亲的五场战争》,收到了不少女读者的反馈。</p>一个叫“黑衣人”的网友说:“我妈是个非常非常传统的女性,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任劳任怨,我完全无法认同她,可是她却认为自己这一套至少确保了她的婚姻能继续下去,并且和他人能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比如,我让先生帮忙分担家务,我先生也愿意这么做,但我妈就会觉得我是错的,她认为家务就是女人做的。我妈还不止一次对我预言:你的自我迟早会毁了你的一切,让你一无所有。”这个网友提醒了我小时候的一段记忆。八岁那年我去找我的小伙伴玩,她正在洗衣服,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她神气地对我说:“我妈说了,女孩子要会做所有的家务,才能嫁个好人家。”不知为什么,她的骄傲让我顿时惭愧了,恍惚看见在不远的未来战争中,她已经赢得了先机。
20年后,当我看到《一辈子做女孩》的作者说:“如果你想为你的女儿出谋划策,如果你想让她长大后过上幸福的生活,你就必须鼓励她完成自己的学业,尽可能推迟自己结婚的时间,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控制儿女的数量,并且找一个乐意清洗浴缸的男人。这样,你的女儿才有可能过上健康、富裕和幸福的生活,就像她的丈夫一样。”
我在想,这样的母亲,在中国的哪里呢?
萧红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80后和90后的女性们怎么会信这句老掉牙的话?她们已经做好了展翅翱翔的准备。然而她们的母亲,50后和60后的女性,却像一群“物竞天择”的天鹅,选择把脖子压得很低很低,才能在低矮的空间里生存下来,并且,她们那么害怕女儿高昂的姿态,“迟早会毁了她的一切,让她一无所有”。
在这群习惯了含胸驼背的母亲的“庇护”下,许多女儿不屑地想要打破那层势利的天空,却发现,自己原来没有多少飞翔的能力。
因为没有人锻炼过她们的视野和筋骨。
我眼见一些同龄的女生折腾了半天,却折腾不出自己想要的生活时,最后用黯淡的眼神传递出:“也许,妈妈是对的。”
承认妈妈也许是对的,代表着她的那颗不甘的心正在死去,伤心而死。
“人家就算离过婚了,也比你没结过婚的好。”
我不明白,这么残忍的话,为什么会从那么多中国母亲的口里说出来。
女儿看不上懦弱卑微、油头肥面、虚张声势、粗鲁无礼... ...的男人,这不正是她聪明的判断吗?
为什么,一个女人和一个完全不爱的人领一张证,也比清醒地独身强?
这就是许多母亲对“败犬 ”的定义:一个女人,无论如何,只要身边没有一个男人,就是失败者。男人是她生命里的“1 ”,才学、思想、事业、爱好... ...都是后面的“0 ”,没有前面的“1 ”,一切都没有意义。而且,无论“1 ”的质量如何千差万别,都是值得骄傲的“1 ”。
男人和婚姻,就是刻在女人额头上的皇冠,若没有,就是耻辱。
“人家就算离过婚,也比你从没有男人要的好。”——有多少女儿听了这句话,望着眼前那个养育自己的女人,心在流血?
她怎么能做到毫不在乎,并仅仅因为她是母亲就完全原谅她?
“男人是野猫,有几个不偷腥的啊。”
“大丈夫是做大事的,怎么能做这些婆婆妈妈的家务活。”
“他妈妈再不对,你做儿媳的也要忍气吞声,哪家不是这么过来的?”
“傻姑娘,你都生了他家的孩子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只是喝醉了碰了你几下,没点脾气的算男人吗,别任性了,好好过日子才是正道。”
... ...
你不会相信,这些是很多母亲对女儿说的话。
对女儿来说,她原本是在最无助的时候,想要寻求父母的帮助,而她的母亲只对她说:忍一忍。从你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她知道,她是彻底孤独了。
为了不那么孤独,她伤心地想:也许,妈妈是对的。
周杰伦在一首歌里,令人厌烦地唱:“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对于许多成年女性来说,听妈妈的话,才是人生撕开伤口和绝望的序幕。
不止一个人对我批评过:你们女性主义者太理想化了。
“你让她们意识到了身在男权社会的痛苦,堵上了她们安分守己的后路,却不给她们指出一条新路。你们振臂一呼,让女人做自己,却没想过,整个大环境并不支持这个昂贵的代价。”
我沉默。
我仿佛看见许多妈妈站在这声音背后,紧张地望着她们的女儿,想让女儿明白,那些忍辱负重,是束缚与痛苦,但也是保护,保护她们免于成为一个“一无所有者”。
这好比一个百年谜题:鼓励娜拉走出去,但她出去后并没有生存能力,潦倒落魄,这是救她还是害她?
我关心社会的进步,但我也关心一个普通个体的命运。前者并不重于后者。
我想说,如果一个女人仔细衡量过她各个选择的利弊,当她的个人能力还不足以抗衡“大多数”,最后决定忍耐不那么愉快的现实,那么,我也支持她。
前提是,她是有意识的权宜,不是完全麻木的接受,也不是绝望的放弃;她还有好与坏的判断,还知道什么是更有尊严和更有质量的生活,也知道未来的女儿值得属于她的自由。
无论现实如何不堪,我就是偏爱头脑清晰、不以现实为理由而出让智识的人。他们身上有光。
我最怕看见一个所谓的理想主义者,一受到挫折,就急速走到“现实”的极端。这样的人,更像投机主义者,因为他们奢望一条简单而快速的“新道路”,一旦发现没有这样简单又快速的路,就全盘否认“像一头花豹那样耐心积累力量、静候时机改变”的努力与价值。
他们要的不是真正有价值的改变,而是一条廉价的捷径。
“主义”可以激进,语言可以豪迈,但具体到一个人的力量上,却是相对缓慢的积累。
娜拉啊,如果只知道愤怒和不满,却又没有多大力气,确实走不了太远。
一个女人,要想潇洒地不听妈妈的话,就要做许多功课。
如果她不愿意随便找个男人结婚,那么就要想一想,独自一人是否能打理好自己的生活:有健康,有朋友,有平和的心态抵御所有人的不解与攻击;她是否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愿意承担可能一辈子单身的后果;她是否有足够的金钱安排好年老的岁月。
如果她不愿意忍耐一段对女性充满偏见的婚姻,那么就要想一想,她是否依赖婚姻得到了一切生存资本,她是否可以离开婚姻而展开重新追求幸福的旅程,她是否可以摆脱“离婚女人”这个词对自身潜意识的攻击,她是否能接受社会暂时的对这个角色的不公正眼光。
这一切功课,都离不开实力和勇气。而实力和勇气,并不是天生就在那里,特别是在一个以女性的被动和柔弱为美的社会环境里。刘瑜说,怎样让年轻女孩放弃“依靠男人得到一切”的想法,意识到独立发展的重要性?好像没有什么办法,除了被命运反复羞辱。
当被命运羞辱时,有人愤怒,有人认命,而有人最终选择让自己更有力量,哪怕一点点。
女性主义的目标是更新一个对女性更公平的世界。但它无法帮助一个具体的女人——如果她只愿意沉溺在愤怒和认命中。
女性主义给人的错觉是,女人天然是同盟,她们的敌人是男人,这是两个截然对立的阵容。
其实无论在历史还是当下,施加在女性身上的诅咒和桎梏,来自女性群体的,并不比男性少。特别是年轻女性,常会受到来自家族中亲密女性的说教与恐吓。许多女人并不会因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就能意识到并帮助其他女性免于不公平。
无论妈妈说什么,那都是她的经验、她的理念,是她的生命指南。按照她的生命指南,如果到达不了你想去的幸福之地,就果断放弃。
每一代人都有局限,与其花时间去说服他们,奢求获得他们的认可,不如投入行动,以行动去争取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一个成熟的人,懂得制止情感伤害的扩大化,懂得将“我不认同你,也不会如此行动”的理智,从亲情的天然黏合中剥离出来。她可以依然爱母亲,爱她的局限和殷切,爱她沧桑的命运,但也要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活不能让步于一句丝毫经不起推敲的话:听妈妈的话。
也有网友说:“看了你的文章,我看到了希望。很多母亲的言行,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到我这一代,我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是对女儿的不良影响。我对女儿充分鼓励,创造条件让她飞,我们更像一对好朋友。”
是的,改变正在发生。
让我们向那些每一个经历了痛楚却依然坚持自我的女人致敬,向每一个鼓励女儿发展自我潜能的母亲致敬。她们无意影响历史进程,但却证明了女性的天空可以比大多数人想象的更高远。(摘自宋涵的新书《不可慢待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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