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perwbd 发表于 2015-9-3 00:24:01

历史的侦探们

马不停蹄地读着这本《A Short History of Tractors in Ukrainian》。课间读,上课前的半个小时也在读,有一次还差点迟到。作者简直有种写侦探小说的节奏感,一点一点地挖着来自过去的线索,终于在第三十章里真相大白。其实从第十三章的结尾处开始,父母隐瞒着Nadia的过去就已经开始成段地揭示在读者面前了。那一段看的我很感动,几乎要流泪。不光是十三章,之前几乎在每一章的结尾处,作者也总是有意识地揭起一角,让父辈们生活这么斜照进当下的光景中,而且是那么的自然,不着痕迹。早在第五章,就有样的话:</p>My father&#39;s voice drones up and down like a contented harvest bumble bee. The room is warm and full of harvest smells. Outside the window, a purplish twilight is settling over the fields. A tractor is moving slowly up and down, already turning the burned-off stubble into the ground.
在这一段之前,父亲刚刚在描述拖拉机的运作原理——那些机械就是这样运作的:up and down, up and down…口气十分平淡。
我不禁想,在父辈们的时代里,这些历史,社会的变革等等记忆,和个人之间的联系是如此的紧密,以至于后来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无可比拟。否则的话,父亲也不会写作乌克兰语的拖拉机历史,并且始终抹不掉它们和战争之间的灰色关联。这种洪水猛兽似的过去,是父母花毕生的精力去为女儿们阻拦的,然而这一切经过女儿的叙述,则又变得不同了。比如作者写父亲读自己的手稿,又比如用第三人称讲述父母在1926年的基辅溜冰场上坠入爱河。在子女的这种反复陈述中,过去的沉重剥离殆尽,一切都被提炼了,像任何一个童话故事一样值得一讲再讲。
马尔克斯说过,叙事最重要的是语气,讲故事的人必须以一种确凿、冷静而不可动摇的语气讲述他的故事,这样他才有可能指望读者去相信他的故事。Nadia选用这样的语气来复述父母的历史是一个聪明的举动,因为这些历史对于子女而言,只能是一个自己永远缺席的场所。但她口语化的叙述却有一种原始的力量,让人感到历史的遥远,单薄,同时又可以容纳任何时代的想象与虚构。那是一种“回不去”了的哀愁的薄雾,同时又能看到背后闪光的人性和美德。
最近很着迷轻与重,朋友提过的beauty and sublime,以及继承历史的问题。记得以前管风琴写过一句话,说轻浮的人骨子里都有肃穆的东西在支撑着,现在我也是越来越同意这句话。父亲为什么要娶一个做过隆胸、三十六岁的女人,这种beauty(或者说轻浮)背后艰辛的sublime正在慢慢被侦探般的两姐妹发掘出来。这个过程,又是Nadia从一个孩子般的无知转变成参与历史,直面被父母和姐姐隐藏的过去的过程,也许还和父亲与自身和解,与历史的惨痛记忆和解的过程糅合在一起,无法分开了。
父亲的形象也不是巧合,而是必然:一个老掉牙的知识分子,是Vera说那种“容易招惹来暴力”的人,现实面前的输家,一个瘦弱得没有重量的人物,疯子... ...也许父亲也想给自己在生活的面前扳回一局,即便许多年过去了,也企图通过写作来掌握和自己命运相关的历史。而Nadia也并非没有继承这种感情。她在听说移民遣送的消息之后,记忆中的历史(或者说是想象的历史)在夜里又浮现上了脑海:那些令人恐惧的夜晚,一些凭空消失的人和他们背后无数伤痛的家庭... ...这几乎就是在说:历史刻进了人们的基因里,这样代代相传,有时它沉睡着,但一旦遇到某个时刻,某件事,像钥匙一样出触动了它,就立刻与一个人的生活时时刻刻紧密相关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种几乎无可避免的、沉重的sublime,对于作为一个个单独存在的人们来说,是想要竭尽全力去逃避的一种命运。但Nadia却在拼命发掘它,以证明一个最普通家庭的“存在之重”。小说开头Nadia没有继承到母亲的遗产。她必须要通过努力,才能从父亲那里争取来这份属于自己的重量。
在第三十章里,Nadia谈到了与这种“重”相反的“轻”:我希望我父母的故事是勇敢而充满爱的,但现在我却明白他们不是英雄角色,他们只是生存了下来。但父亲立刻眨着眼睛,补充道:生存下来的人就是赢家。在那之后,Nadia立刻开始叙述姐姐成长的故事,这种立刻涌入“重”的主题的过度让人目不暇接。谈到改造区的恐怖记忆之后,“轻”和“重”却突然交融了:
How did they live the rest of their lives with that terrible secret locked away in their hearts? How did they grow vegetables, and mend motorbikes, and send us to school and worry about our exam results?
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却包含了一切的矛盾。当Vera质问Nadia为什么总要刨问过去的事情时,她支支吾吾地说:it’s important, it defines, it helps us understand…尽管不连贯,但她却有惊人的直觉和洞悉力。这种继承与舍弃的关联,和轻与重一样,在Nadia和女儿之间也有映射,甚至反映在第三十章的标题中:两条方向相反的旅途,构成了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乌克兰 – 英国 – 乌克兰。人们总要回归到自身之中,总要回归记忆和内心深处去,与自己和解,并且产生新的希望。
光有父亲,没有Valentina一家,这个过程不会完整,反之也不行。因此Valentina的故事主线也是必然的。所以说,这也还是一个寻找缺失自我的过程。不光因为Nadia是来自移民家族,也不光因为我现在也离开了家,有了相似的处境。从这个意义上说,体验过与人亲密无间的联系,同时又有一点史诗情怀的特质,使人们不再彼此对立,成为他者。更甚者,那些历史的侦探们都相信:树立在记忆上的前进才是真正的进步。
我没有读中文的译本,因为手边不容易找。但又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小说标题的原意似乎更深:用乌克兰语写成的拖拉机简史。语言包容历史,包容史诗的讲述。我喜欢父亲的简史里最后的那段话:
And so I leave you with this thought, dear reader. Use the technology which the engineer has developed, but use it with a humble and questioning spirit. Never allow technology to be your master, and never use it to gain mastery over others.
<p>而这本小册子也终于随着乌克兰工程师回到了自己的国土,躺在了金色的麦田与蓝色的天空之下。(《乌克兰拖拉机简史》书评/维也纳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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