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正甫9 发表于 2015-9-3 00:24:01

天堂之下

作为一个读过《蘑菇好滋味》,读过《淡如肉色》与《我之深处》的读者,柳营这本《小天堂》让我大吃一惊。那天,在晓风书店的读者见面会上,我一边听着柳营与嘉宾的谈话,一边读刚刚拆封的书,文字的吸引力胜过了现场,在一个整洁文雅的书店里,文字却把人带入了一个简陋的,肮脏的小镇上的小吃店,开始跟随一个卑琐的男主人公开始他的身心历程。</p>这个“我”生于70后,矮小,难看,甚至微微驼背。在书的第一章里,他在小镇上开了个小吃店,有个女人总来买早餐,并且很快委身于他。她委身于他的目的极为现实并且极为轻率,因为想脱离贫穷的家,想着这个小老板能养着她。但他却将她视为一个天降的尤物,沉缅在肉体的诱惑与娶妻生子,正常生活的可能中不能自拔。这是一种扭曲的肉体关系与情感关系,她握有他渴望的一切,却对他极为轻蔑,而他忍受种种轻蔑与欺侮,给她以所有他说能给。但这却又不是一个斯德哥尔摩式的虐恋故事,轻蔑与欺侮,或者说自己的受制于无法控制的情欲,受制于对生活的想象与渴望,都是那么地鲜明和自觉,他是极为敏感与痛苦的。这种对痛苦的敏感甚至超越了人物的身份设定,一直到第二章他有了新的身份,才能将如此细微深入的内心独白与人物相联系。
整个第一章,都有一种不洁的气息,压抑与忍辱负重是身体的,生活的,像是男主人公从他悲剧的母亲那儿领受来的宿命。一直到这个女人得了肝炎,他倾其所有给她治病,治好她的病后他却染上了病,女人走了,他与母亲回到乡下的老屋养病,故事才开始了新的一章。像是用所有的敏感领略了性的能量,并经历每一次被轻蔑被欺侮的痛苦后,他获得某种救赎的可能性。疾病是一个突发的情节,是作者给人物的一个出口,它没有被作为隐喻,但它本身像是命运的隐喻。疾病是自救的前提,自救意味着自我依然存在。
——这本第一人称叙事的小说,是对“我”的无情的观察与描写。我经历了五次情感经历,有过五个女人,情节总是在每章很简单地交待过去,然后是连篇累牍的“状态”的描写,身体的与心灵的。在第二章人物展开小镇上的高中生活,以及无法忘怀的初恋时,他文学青年的身份给了他一段段地剖析自我的合理性。天赋是一种偶然的命运,他生在一个文化贫乏的地方,却有漫无边际的感受力与想象力,能在现实与文字,感受与梦境间穿行。他并不以文字为业,但他显然有作家的天赋。无望的前途,无望的爱情,这是一个小镇文学青年必然经历的历程。有些人被生活吃掉了,连天赋都丧失了,而他在工厂呆过过,去学做厨师,他开小吃铺,开麻辣烫摊子,最后开了一个很好的饭店。他是先在物质上胜利了,战胜了生活,然后身体与灵魂的救赎才可能到来。这不能不能说,使《小天堂》有某种现实的残酷性。
在前三段感情经历中,他都在炼狱中挣扎,屈辱,无望,怯懦。工厂里的被保安男友殴打的秀儿,和他有了秘密的性关系,她每天晚上来找他,似乎疯狂的性与疯狂的秘密能给她某种释放。但是他震慑于女性的强大,像是被石头压住的小草一样寻找阳光,寻找生机。他如此怯懦,内心如此丰富无垠,现实中却卑琐胆怯。小说中秀儿安排了一个好结局,她逃跑了,逃脱了。暴力与怯懦将不再伤害她。这是柳营的善良,也是柳营对秀儿这样一个柔弱女子的敬意。
秀儿,和他同居过一段时间的香,这两章写得特别好。原因大概在于,写得特别狠。爱情是一种亲密关系,他与初恋的姑娘与后来洗脚的姑娘,有一种亲密感,不管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精神上的亲密感,还是鱼水相协的肉体上的亲密感,都是非常亲密的。亲密让人觉得甜美,让人感动,让人有一种升华的幻觉,或者说,得到升华的瞬间。但是与秀儿与香之间,不是爱情,却深入地可怕地互相进入了彼此的肉体与生命,这是残酷的密切,温情很少,压抑与恐惧很多,让人深陷在黑暗的负能量里,但这种对负能量的精确描写是衡量一个作家是不是一个有天赋的作家,是不是一个严肃的纯文学作家,只有把承担了负能量,拉住了重轭,才可能不提供意淫文字或心灵鸡汤,不给人以廉价的快感与安慰,而找到真实的落脚点,真正的小天堂。
小说里最后的两个人物,其实都有点面目不清。洗脚的姑娘是在他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后出现的,她也委身于他,却虚化了任何目的。在香的面前,他是她的性奴隶,但是洗脚的姑娘面前,他却像是她的主人。但这个姑娘给他提供了身体的最大舒适,从这舒适与放松里,生出了无限的柔情蜜意。他能感受到她所有的好,所有的温柔付出,以至于又带上了谦卑的情绪,将她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平等问题消弥了,双方的给予与付出,在物质与肉体的层面上融合得如此完美,以至于只要加上善意而不是思想,就足够成为生长爱情的土壤。然而这个情节毕竟过于单薄,这个人物也过于抽像,她像天使一样,是善与美的化身,但真的存在吗?真的存在过吗?她的消失没有情节上的逻辑,就像蓝田日暖玉生烟一样,消失了。
他的天堂像是一个长梦,而生活中,最好的可能性,只是一个小天堂。柳营为她的主人公安排了一次相亲,在他四十岁时,他结婚了,有了一个胖的,睡觉会打呼噜的女人。这是对世俗生活的妥协,也是对世俗生活的理解乃至欣赏。只是在他与她的新婚之夜,他忽然不举,这个有反讽性的情节在柳营的小说中是很少见的,她的小说不智性,而是跟着感性走,用文字尽力还原感性,但却往往在不刻意间,某种可以解释为象征的元素出现了。小天堂并不是一个美好结局,但他对生活的解释度与控制度提高了,他可以直面自己的不举,也不因为不举而慌乱。在失落中,他显现了进步。——这真是一个70后的历程,向往与激情,屈辱与恐惧,都离开了,生活的秩序建立起来。
很大程序上,《小天堂》的主人公是被性的能量推动着,前进着,当秩序建立时,能量却消失了。这个故事是关于青年时代的,他在中年之后,该还有另外的故事。性在小说中所占的比重很大,就像前面提到的,情节只是勾勒,重点在于对状态的描写,而对主人公的性的处境的描写,是重中之重。而整个小说保持了一种严格的严肃性,性描写容易带来阅读快感,也容易流于情色文学,而在《小天堂》里,性被紧紧地与精神上的挣扎,与生活中的屈辱,与对生活的恐惧和信心,联系在一起,性的历程是一个人身体与精神的成长历程,是生活给予的或苦涩或甜蜜的礼物,无论如何,都会向往,都要领受,欲与灵与时代生活的结合,使这本书有了厚度,每个层面是结合在一起的,表相与内在,个体与时代。
<p>柳营以一个卑琐的男性为小说的主人公,又写出了卑琐后的丰富世界,这一点已经让人惊叹。而更让人惊讶的,是这本书是她的长篇处女作,十三年前已经完稿。从某种角度上说,这个作品的深度甚至超过了《淡如肉色》与《我之深处》,在写作上,像是这第一刀劈得极狠极决绝,为她的整个写作生涯与风格,定了下了一个界标,之后她在向上浮动,在追寻未来,出身、过往与回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极重要的,而放弃一个个暂时安定的小天堂,追问不可知的广阔世界,是她的另一个方向。(《小天堂》书评/苏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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