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世界是人类的一种梦想,寄寓于现世的超越与人性的理想化憧憬,因此自理论至实践,从来就不绝如缕。我们立足于此处的喧嚣尘世,遥想彼岸的上善之地,未免心怀美好愿望,有无数经世治国或采菊东篱的繁复构想,为乌托邦王国添加无限的想象空间。然而,理想若始终停留于空中楼阁,尚有余裕回圜,一旦遭遇现实,便会露出始料未及的真实面目,令善良的人们惊诧莫名。二十世纪的几场将彼岸幻想挪至现实的搬演,见证了“完美世界”的惶悚与不堪。其实,文学创作早已“有言在先”,有着惊人的预言能力,如大家熟知的《1984》、《美丽新世界》和《我们》,世称“反乌托邦三部曲”,展现了完美世界的规训与惩罚。而美国小说家艾拉莱文的《这完美的一天》有着高科技时代的规训特性,那一种被驯化的天下大同是如此触目惊心,或让人沉迷其中不知回首。
《这完美的一天》中,“大家庭”成员的常用口头语是,“感谢统一电脑”,因为那是社会各层级的最高恩赐者。在“统一电脑”的完美安排下,大家穿同样的衣服,有同样的饮食,说同样的语言,甚至生命也会在六十二岁同时终止。成员们的职业、婚姻、是否生育都有统一安排,无人可以违抗。大家每天接受注射,认定这就是美好的生活。而主人公奇普是思维活跃度未被完全压抑的异类分子,他总觉得这美好的生活哪里有些不对劲,于是一场探索与规训、反抗与治疗的斗争开始了……
科技时代的乌托邦自有其高明的手段,针剂注射与思想洗脑相结合,使成员们“就像同一个豆荚里的豆子一样”,规行矩步,温良恭俭让,摈除不良想法,服从“统一电脑”的安排和调度。这样的一个社会,表面安详之极,稳定和谐,达成了创建者理想中的乌托邦。实质上,当生活其中的人都变为行尸走肉,完美世界的另一狰狞面目即显露出来了。以软刀子杀人,不见鲜血迸溅,但人的肉身与灵魂横遭践踏,没有任何尊严可言,即使以无比动听的理由。
而事实上,自发自觉的“统一电脑”是不存在的,真正的内幕是背后藏匿着一个特权阶级。其以“程序编制员’的身份掌控着“统一电脑”,分为“最高政务委员会”和十四个“分委会”,人数近百名。他们跳出了规训的疆域,却是规训的施加者,试图控制大家庭成员的肉体和灵魂。成员们事事受制约与规训,而特权阶级却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们享受豪奢的物质待遇,权利无限制,甚至可以做到长生不老,只需摘取活人的体内器官替换自己的即可,自然,这些器官来源于被规训的温良的大家庭成员。这也是完美世界的创造者们,认为完美世界的愈加完美处。
而事情的吊诡之处还在于,天衣无缝的社会构造中竟存在着一道罅隙,即还有一些于规训之外的岛屿,容纳着无可救药的异端分子。自然,这不是“统一电脑”的疏忽,而是有意将这些岛屿作为放逐之地,任捣乱分子在此处自生自灭。但不管如何,这毕竟是仅见的自由空间,人们在这里可以有自己生存与生活的选择。其实,《这完美的一天》叙事到这个环节,出现了一个微妙的错合,极权竟然容忍自由同时存在(尽管范围极小),且从自由之地来的反抗分子中遴选接班人,实是匪夷所思。自然,这在实践中尚未有过印证,因为现实的国度从来就不会存在什么化外之地,规训的触角是无所不及的。但文本的实验也不是全无意义,完美世界的创造者们保留若干孤岛,的确有作为“隔离病房”的用意,是否还有别的用心?如孤岛上虽有自由,但逃亡者踏上这片土地就会发现,自己很快陷入贫困的窘境,还要面临原住民的歧视性对待,这是多么的不“完美”——与“完美”的大家庭适成鲜明的对比。另值得深思的是,极权统治的上层中枢竟接纳反抗分子,如此的招降纳叛是大胆的不拘一格降人才,还是已深刻洞悉了极权与自由的交错关系?
在完美的世界中,规训的疆域呈现出微妙的区隔,大一统内有特权的例外,还有似乎被“遗忘”的化外之地,以及上层设计的“矛盾”选才。这表明完美世界在处理极权与自由之错差的大感棘手处,不免首鼠两端,表象的严实周密未必能抵挡逆向的力量,长期的稳定统治一旦遭遇强劲的反抗,土崩瓦解的终结似乎很难避免。而自由未必就是单向度的光明表征,其暧昧与残缺时时令人困惑,如此的易于被规训,身处自由之地的人们之相互歧视,面临招纳时的迅速反叛等,都从反向证明极权频频得手的缘由所在。
不过究其内里,人性之美在于其参差不一,自由派生的不完美是不可避免的衍生物,我们难以根除,却可以改进之。任何以自由的不完美为藉口,所施加的完美世界的构想与实践,经历史的检验,只能带来可怕的社会灾难与精神荒芜。《这完美的一天》中充斥着大家庭成员“完美”的一天乃至一生,而我们每一个人,对于现世中闪现的些微迹象,不妨睁大双眸,生出警惕与弃绝之心。(《这完美的一天》书评/遆存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