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在最后一课里引用纪德:「人应该时时怀有一种死的恳切。」接着又说:「原话记不真切了。我是惯用自以为达意的方式重述。」后面这句话在书中出现在括号里,应该是木心讲课时随口一句自辩,也足见陈丹青记笔记时多么有心。「惯用自以为达意的方式重述」,这句话可以作为全书的注解。
《文学回忆录》厚厚两大本,一千多页,可读来一点儿不觉得厚重。讲故事言简意赅,叙述作家生平也有趣,时不时信马由缰发表一些绝妙的议论,即便木心闭口不谈自己读过多少书,凭借一些断言警句,也能窥见他背后的「大背景」。撇开知识和智慧不谈,如果陈丹青记录确实精确,单是木心的语言就可以知道他以前写过多少东西,下了多少功夫去炼字。例如,讲到希腊罗马神话时,木心说了几个恋爱故事,摘录其一:
男女孩为邻,相好。两家父母争执,不许他们通音讯。维纳斯使其壁有洞,每日以洞凝视、谈话、接吻。一日,约在城外大白桑树下见,女不见男,怅,闻草动,原来是狮。狮出,跳叫,女逃,狮把面纱扯得粉碎。男至,不见情人,却看见狮的足迹和丢弃的纱巾,绝望而自杀。女回,见情人蒙面纱而死,从男子胸口拔出刀来,自刺其心而死。
以前从没见过有人这样讲故事,语言惊人地简单,却没有遗漏任何重要情节和线索,读来畅快淋漓,窃以为这就是好的白话文。木心在叙述作家生平或简略介绍某些小说时,都是这样的语言和方式,很有他所追求的「松脆的效果」。有次下课之后木心和大家一起去散步,书中这样写:
下课。出大楼(是次讲课在曼哈顿西72街殷梅家客厅)。木心说楼里气闷,走走,再下地铁。大家陪着木心走到72街连接中央公园入口处。渐走入,公园游人如织。秋晴,夕阳。众人心情大好。木心抽烟。
这应该是陈丹青自己的记录,夹杂在许多笔记之间,却丝毫不生硬,可见陈丹青聪明通透,没有白白上了这些文学课。
从希腊神话到魔幻现实主义,木心讲了这么多,他讲得完全对吗?肯定不是。木心没有受过专业学术训练,不是专业的文学史家,也不可能精通世界文学史的所有分支。如果带着一颗考据的心看这本回忆录,肯定会非常失望,觉得木心所说处处「不正确」,甚至会愤怒地认为他误人子弟。从本书的评论来看,这样的读者并不少,也看到有专业学者批评木心完全不了解「日本文学」。这种批评完全正确,就算和木心当面对质,批评者所列出的种种翔实史料也会让他哑口无言,可我愿替木心说一句:这样的读者,我不要。
《文学回忆录》不是教科书,若一味想着从中学习,就太紧张,太死板了。它更像是一位好朋友和你聊天。和志同道合的好朋友聊天,轻松,愉快。你不懂的,他愿意说给你听,但绝没有教训的口吻;他有时说错,你知道,却不会因此认为他是傻逼;他会向你展示自己的作品,也不演示内心的骄傲,反正是和朋友交谈,不会被骂装逼;他说纪德写得精彩,让他感动,你或许没有同感,可读福楼拜时立刻明白他当时在说什么。带着这种态度去读书,会发现《文学回忆录》诚恳得让人感动,木心确实如他所说,把读者看得很高。如果他讲课时面对的不是这些好友,而是普通学生或网友,肯定兴致索然,也不会讲那么长时间。
木心戏称他讲的是「文学私房话」。私房话往往诚恳,可我和木心非亲非故,只能偷听,若光明正大进去,他就不讲了,或许还会骂我:「想咬核桃,长牙了没有?」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叫木心一句「老师」。以前读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感动之余不免感慨:那个时候只要足够诚恳,就可以得到一个前辈的诚恳指导,现在资讯发达,很容易找到别人的联系方式,却再无可以写信的人了。木心的学生们真好福气。
非常感谢陈丹青,不只因为他出版了这本书,还因为他是木心的知音。私房话只能在木心去世后公开,既能惠及我这样的读者,也不会再打扰到他。
讲英国文学时,说到哈代,木心说:
出书后遭冷落嘲骂。哈代人也老实,居然就从此不写小说了。如果我活在那个时代,一定仗义执评,痛骂那些有眼无珠的混账,使哈代先生心情转佳。
如果木心还在世,继续讲文学史,肯定会比当年更受嘲讽。尽管木心狡猾通透,我也愿意跳出来骂骂,使木心先生继续高兴地讲私房话。(《文学回忆录(全2册)》书评/zhuoqu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