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挺奇特的,只有三五万字,但读过一定会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我相信作品的真正意思就在那个说不清楚的部分里,所以这里我也不拟给出一种阐释。我想,从对一部作品评论很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心境,作品总像镜子,我的评论也更像是对自身镜像的描摹。
很多读者,包括我的编辑同事都从书中读到温情,主要是父子之情,的确如此,但作者表达这种温情或说“爱”的手段可以说是奇特的。故事讲述一个少年在街边看到一只鸢,他想将它买回家,但他没钱,他家也穷得很,他回家编造了一个捕鸢的故事,长年卧病在床的父亲很感兴趣(甚至是病态的兴趣),于是这个虚构的故事被一次次讲述,他们暂时只能满足于这个虚构,但少年仍想将鸢买回家,把一个让他内疚的虚构变为一个实体、一种现实。
小说到这里还是温情的,并且有一点童话感,主人公脆弱无助,简直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但是接下来发生了残忍的事。
我不知道是不是西方的某种传统,就是老猫生下小猫后,如果主人不想养,就把它们都淹死,之所以有此疑问,是因为我最近看到一本书也讲到母猫还在呼唤小猫喝奶,但小猫其实都已经被主人溺死了。作为家里养了四只猫的人,在我的感觉里,杀猫事件是和杀人事件差不多的。
回到这本书,少年在一家养老院工作,负责陪一些孤寡老人散步,收入微薄,很偶然的,养老院看门人抱来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猫,让少年帮助处理,并有报酬。少年溺死了它们,为了卖鸢。
后来他又干过一回类似的事,因为钱还是不够。再后来,养老院里一位对少年很好的老太太去世了,人们让少年去杀死她的狗。
另一方面是阴沉的冬天,那只鸢可能被卖人,可能冻死,少年的母亲每天夜里都外出,那对少年和他父亲是极其压抑的一刻,他们每晚承受他母亲外出的一刻。
于是他决定杀了小狗。这场杀戮是很漫长的,我最近在看《血色子午线》,其主要内容就是杀戮,不停地杀戮,没有原则地杀戮,杀了许多人,主人公也是一位少年。从杀的对象和数量上,两本书无法等量齐观,但其中的少年有某种相似性,杀戮是艰难的,又像某种仪式。
在最后一场雪中,少年牵着这条狗走向一片荒野,之后不断前行,那条狗把他当作主人跟随他,雪越下越大,他始终没有动手,似乎是想把狗拖垮、拖死。最后这条狗放弃了他,消失了。他的精神也几乎垮掉。
结局是少年拿到了足够的钱,卖下了那只鸢,他把这个似乎象征某种希望的动物带回家,给他父亲,他的父亲很欣慰,之后去世了。
小说是诗化的,比我讲得好。我的疑问是,它想说明什么,表达什么?我只能抓住它的主题,就是爱和残忍,这个主题也让我想到去年看的电影《少年P》和一本像诗又像童话的小说《在西瓜糖里》。一边是杀戮、死亡(在西瓜糖里是主人公的前女友在一棵苹果树上吊,以及一群反对“我的死”的人集体自杀),另一边是某种温情的、童话感的元素,其实它们并不能分为“这一边”、“那一边”,而是融成一体,获得一种诗意。
那么这位杀猫杀狗的少年是否不道德呢?是不是很自私呢?如果把这事放微博上,是不是该人肉他呢?诗意当然不能构成对道德判断的反驳,不过我发现假如从第一人看问题,我们就很容易谅解许多“坏人”,这个少年在道德问题上不可能比汉尼拔和教父更糟,这或许是因为我们触及的现实不同,现实有其残忍的部分,许多人并未达到那一部分,道德的尺子在手中挥舞,却无法测度那部分残忍现实中的人与生活。
如果从第一人称视角看,这个少年杀死的也不只是猫狗,他也是在杀死自己,起码是自己心灵的一部分,也许是美好可贵的一部分,但只有杀死,才能换来现实中的希望。
这又让我想到,一个行为是寻找希望的表现,抑或本身就是绝望的表现,是很难判断的。许多人做一些“坏事”也是如此。在我们看来他是在寻求希望,在我们看来他也许早已经下了绝望地狱。
今天早上,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的话:“世界上,凡有美好愉悦的事物之处,欲望便得以止息”(据说是佛祖说的,但不清楚相应的经文是什么)。这话是悖谬的,美好、愉悦不正是欲求所在吗?假如它可以成立,也许就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只鸢代表的不是希望,而是欲望的止息,它让少年的父亲得以安息,少年获得平静,去开始新的生活,而得到它的过程是残酷的,也是必须的。
要让这个世界对你来说是美好的,你对自己就得比这个世界对你更残酷。(《最后一场雪》书评/朱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