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谎言穷途末路之后

如果一位作家的多部作品都围绕一片土地、一个国家、一座小镇以及镇上的一群人来创作，那么读者们会暗自揣摩他的世界是否过于简单乏味。但是，当马尔克斯真的这样做了的时候，他的读者们笃定地发现所谓的乏味背后隐藏着一座巨大的宝库，就像大海中有海湾有岛屿有航空母舱一样。只要我们喊一声芝麻开门，《百年孤独》、《枯枝败叶》、《恶时辰》，还有《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就会呈现在眼前，看似空白实则丰富。拉美民族、马孔多镇、上校或是医生不断地出现在小说中，纵横交错的维度足以使每个人物丰满立体地端坐于读者心中。

马尔克斯的笔下有好几位上校。与布恩迪亚百年家族的标本似人物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比起来，《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里的上校是个不像上校的上校。他七十多岁，除了身边患严重哮喘病的老婆，还得承受老年丧子之痛。十九岁便参加保卫共和国战争的他，用五十六年来等待政府当年允诺发放的一份养老金。还有一只儿子留下的公鸡，等待它去斗鸡赚钱。当然，上校心里明白，这些等待都存在于夫妻俩人饿死之前。这是本在阅读过程中不停地把人逼向绝望的小说，你会为上校有本事不断地给自己以希望叫绝。在绝望中寻觅希望是拉丁美洲人民生活的常态，也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信念。上校只是浓缩而成的一个身影，看似渺小实则高大。



这部小说是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之花《百年孤独》之前的作品。它是马尔克斯为数不多的未沾染魔幻色彩的作品之一。对于现实一笔一划的白描便是我喜欢这部小说的第一个理由。小说是只有五万字的单行本。有人痛斥出版社，如此少的字数为什么要卖相对昂贵的价格？可书中简洁得几近奢侈的语言对于用西班牙语写作的作家是多么弥足珍贵。不妨读一下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干将之一，墨西哥作家卡洛斯.福恩斯特的《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深吸一口气不一定能读完书中的一个长句子，读到中间再吸一口气比较安全。语言的洗炼克制便是我喜欢此书的第二个理由。

最重要的喜爱理由就像大型演唱会里压轴的大High腕儿一样，要颁发给这位内敛木讷、善良自尊、谎话连篇的无名老上校。马尔克斯对这个人物的塑造堪称绝妙，我们对一个肆意说谎的老人一点也恨不起来。从他在邮局撒第一个谎：“我没在等什么”，便开始为这个谎言付出代价。与其说他为谎言付出了代价，不如说是平民为权力付出了代价。过日子需要钱，他便编织一个接一个的谎话。最后，连谎言都穷途末路了。妻子问他吃什么？他说吃屎。凡事当无路可走时便是出路，当谎言说千遍时便是事实。“他自觉心灵清透，坦坦荡荡，什么事也难不住他。”上校说谎之后的心境所弥漫的悲剧色彩反而产生了一种喜剧效果，倒是衬出一种豁达的佛家心态。

马尔克斯的一生的文学创作都沉浸在拉丁美洲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漫长的雨季，无聊斗鸡的民众，政府谎言无度的欺诈，上校是这片土地上的孤独者。尽管现实残酷，他与医生仍是少数的几个愿意去在反思中找寻希望的人，就像小说家马尔克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书评/夏丽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