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汀塔伦蒂诺的代表作之一《无耻混蛋》里,有这么一个章节:二战期间,由布拉德皮特饰演的队长,带领美国犹太士兵组成的特别小队,潜入到法国,用各种骇人听闻的暴力手段袭击德军,将恐惧的因子,广泛的散布到德军心中。有一幕,他们抓住了一个德军小队,让被俘的德军军官交待德军的布防情况,他拒绝了,美军要对他执行私刑,当行刑的美国士兵扛着一根血迹斑斑的棒球棍出现的时候,他依然高昂头颅,抿紧了嘴唇,淡蓝色的眼珠里透露着沉着和无畏。美国士兵用棍尖挑起他军服上的一枚勋章问到:“这是因为残杀犹太人而得到的吗?”他抬起眸子,轻蔑地说到:“是因为英勇(Brave)。”然后被乱棍打死了。
这一幕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记,甚至有时候,我会恍惚觉得,我更加钦佩这个德国军人,而非美国军人。对军人来说,英勇不是应该被崇敬的吗?而以暴易暴的手段,又能否被称为正义?我们自以为很容易分辨的善恶底线,在这一刻竟然模糊不清。我想,我是被这一刻的画面所蛊惑。正如当时大多数的德国民众,都被希特勒的谎言所迷惑。他们轻易地相信那个在讲台上充满激情和煽动力的演讲者,他们被他出色的演讲能力和造梦的本领所迷惑。他们纷纷被带上了历史的舞台去扮演本来不适合也不应该由他们扮演的角色,他们在这出戏的编剧、导演和男主角希特勒的带领下,上演了一出上个世纪最大的闹剧——而不自知。
所以当多少年后,我们看到那些影像中的记忆,看到万千德国民众为希特勒欢呼、哭泣、呐喊,充满虔诚的行举手礼的时候,我们觉得是那么滑稽可笑。而在战后德国人的眼中,则是巨大的耻辱和梦魇。回过头来,他们发现以前所信奉的一切都是错误的,英勇是邪恶,忠诚是邪恶,梦想也是一种邪恶。他们是被惯坏了的观众,希特勒在台上许诺了他们所梦想的一切,许诺他们得到至高无上的荣誉,于是他们便沉溺其中,而失去了基本的道德判断。比失落了国际地位更严重的,是战后的德国人失落了自己的道德信仰,他们需要在废墟中重建的不仅仅的是物质家园,更需要重建精神家园。
只有理解了这些,你才能理解《骂观众》诞生的时代背景,它虽然常常被拿来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相提并论,但二者在精神内核上的诉求相去甚远,《等待戈多》用荒谬的手法指向人性和现实社会的虚无,而《骂观众》的荒诞,更多的是为了引导人们找回真实的自我。
当时德国社会的情绪,从“德国梦”的终结又坠入了“美国梦”的编织中。战后二十多年,历史和文化的断代造成了新一代德国青年的迷茫。美国大众文化无孔不入,可口可乐、好莱坞大片和摇滚乐成为了年轻人的宠儿,其深层心理是他们无法为自己的国家和历史所骄傲,甚至背负着集体的罪恶感,所以他们逃避到了看起来更新鲜也更为先进的生活方式中去,因为这样可以给他们一种重获新生的虚幻满足感。在汉德克看来,这样的价值取向是极端危险的信号,这意味着青年一代再次沦为集体无意识者,将自己的未来交托给舞台上的造梦者,而丧失自我思考的能力。汉德克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人们内心的情感选择决定着未来时代文化的走向,而人们自己尚未意识到,因此,他要促使人们认识到这一点。
《骂观众》由三部剧本组成,分别为《自我控诉》、《骂观众》和《卡斯帕》。三部戏都在舞台和表演上做了最简化的处理,《卡斯帕》中,表演者反复重复的一个句子是:“我也想成为那样一个别人曾经是那样的人。”这是汉德克在三部戏中批判的主题:个体丧失了自我意识,而被社会和流行文化异化为“他者”,塑造成被动接受舞台文化毒害的“填鸭式观众”。传统的观众在戏剧上演的过程中往往要融入自己的情感,忘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份,全心投入到舞台表演中,跟着主角或悲或喜,甚至被周围观众的情绪所感染,一起大笑或者鼓掌。——也许你发现了,你一个人在家看电影的时候往往不会那么做,在群体环境下,你经常失去自我。所以会有解放军战士在看《白毛女》的时候义愤填膺的把饰演黄世仁的演员给开枪打死,在那一刻,他将自我带入了角色。正如在战时千千万万普通德国人把自己带入了高贵的日耳曼战士的角色,而把消灭劣等人种、忠于元首的扭曲信念误认为是真正的荣誉。
汉德克决定不再为观众造梦,不再纵容和讨好他们,而要将他们“骂醒”。于是他取消了一切能让观众入梦的道具,舞台上灯光大亮,没有幕布,演出完毕也不谢幕。没有演员出现,没有故事情节,没有虚构的时空。只有此时、此地和观众们,观众们将聆听演员在幕布后朗诵出一段段冒犯观众的言论。他甚至都不需要观众的掌声,他早已准备好了录音带,在结束时放出来,他不需要观众的互动。他所有的企图都在台词里说的明明白白:“我们并没有表演什么世界给你们看。这里并不是某个世界的一半。我们并没有构造出两个世界。你们就是主题,你们处于关注的中心。”汉德克清楚地告诉观众们,你们不用再处于被动的接受位置,在人生的舞台上你们每个人都是主角。你们不用再接受舞台上的造梦,你们自己就是造梦师。你们有自己做梦的权利,你们可以做独一无二的梦,而不必和别人一样。
汉德克把自己开辟的这种戏剧表现形式称为“说话剧”,他在《关于我的“说话剧”》一文中说:“‘说话剧’是没有图像的景观,因为它们并未绘出世界的图像,它们不是以图像的方式,而是以词语的方式来表明世界。”图像往往会使观众失去思考的能力,而语言则对人有启发的作用和感觉的冲击,汉德克试图在戏剧上演的有限的几个小时中,将观众置于孤岛,让他们在虚空中听到振聋发聩的“神谕”,然后强迫他们进行思考。他希望人们能在思考中找寻到德国传统中优秀正直的文化基因,恢复德国历史悠久的哲学思辨和精英文化,只有这样,德国才能在战后成为真正的“崛起的巨人”,而非“欧洲的美国”。因为真正的强大从来都不是完全的摒弃过往的错误,以为可以毫无牵挂的重新开始,而是深刻的总结和思考“我”何以成为“我”,一个独立的自我意识才能够重生。。(《骂观众》书评/李小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