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名人传》中,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写了三个人,贝多芬、米开朗基罗和列夫·托尔斯泰。少年时读这三篇传记,笔者甚觉艰深,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忽入而立之年,再读这本书,渐觉书中佳境。与传统意义上的传记不同,这本书并非按照传主生平立传,而是在挖掘一些人性中美好的东西。如果要完全读懂《名人传》,需要完整的去了解贝多芬、米开朗基罗和托尔斯泰的生平,即便不是去读透所有资料,但至少要了解他们的创作历程。对于这三位人物,作者称他们为“英雄”,就像作者在序言中所说:
我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和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罗曼·罗兰写《名人传》,是追慕传主们的人性魅力和艺术风采。与此颇为相同的大概还有中译本的翻译者傅雷先生,作为一个优秀的翻译家,这不仅仅是将两种文本进行语言上的转换,更是将智慧进行传播。在这种传播的过程中,亦可以看出译者的节操。傅雷在《译者序》中说:
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练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的致命伤。
与《名人传》的传主,及其作者罗曼·罗兰一样,中译本的译者傅雷先生亦堪称以心灵而伟大的人物。他深味艺术的尊严,以及人作为一个独立个体而存在的尊严。从他译罗曼·罗兰的另一部伟大著作《约翰·克里斯多夫》,以及结集出版的《傅雷家书》中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对自我,以及艺术怀着真挚情感的人。中译本有这样的人执笔,使得汉语世界有这样一部伟大译作。
壮阔如大海的人生
贝多芬是德国伟大的作曲家,维也纳古典乐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在此传中,作者以跳跃性的方式描述了贝多芬人生历程中的几个瞬间。贝多芬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宫廷乐手,他的父亲在宫廷唱诗班担任男高音,为人嗜酒如命,从不关心家人的生活,使得家庭长期处于贫困当中。他希望贝多芬成为像莫扎特那样的音乐神童,到各地巡回演出,以满足他精神上与物质方面的需求。这就导致了贝多芬悲惨的童年。
贝多芬4岁时就开始学习羽管键琴和小提琴,他常常被一个人关在琴房里,与乐器作伴,但这并不能避免父亲的打骂。8岁的时候,贝多芬第一次登台演出,虽然获得了成功,但并未像莫扎特那样轰动,这使其父非常失望。从这时候起,他不得不操心家人的生计问题。11岁,贝多芬加入了戏院乐队,以补贴家用。就像一台机器一样,贝多芬从此再也没有停止运转。
尽管与莫扎特一样,贝多芬在少年时代就流露出独特的音乐天赋,但贝多芬的经历与莫扎特完全不同。莫扎特有温馨的家庭,受到父母的呵护,自幼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具有与其音乐才华相匹配的优雅生活。而贝多芬则完全不同,他的童年是在虐待,孤独与哭泣中度过的。也许,正是如此,才形成了他日后桀骜不驯的性格。
罗曼·罗兰特别描绘了贝多芬的外貌,他有一种土红色的宽大的脸,额角隆起,宽阔无比。乌黑的头发异乎寻常的浓密,到处逆立。他的眼睛好像是黑的,实际上是灰蓝的。他宽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牙床非常结实,似乎能够磕破核桃。他的下嘴唇略突出于上嘴唇,下巴细腻。这张脸看起来就像一张狮子的脸,粗犷、倔强,带着一股不可动摇的力量。与贝多芬肖像对照,作家的描绘十分准确。从贝多芬的性格,他的音乐印证,似乎贝多芬就应该有这么一张脸,只有这张脸才堪配得上他。他是音乐中的狮子,艺术中的王者。当然,这绝非贝多芬所愿,在他的世界,没有王者,因为他鄙视王者,他是自由的讴歌者,光明与正义的歌颂者。
不论是《命运交响曲》,还是《英雄交响曲》,都流溢着一种奔腾不息的力量。他音乐中的光明,对平等精神的追随,堪称绝伦。他就像一头真正的雄狮,充满了力量;他又像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的时候释放着巨大的热量;他又像是大海,他的胸襟那般廓大,才华倾泻,令人在震撼中不自觉的谦卑起来。他的音乐有一种独特的征服力量。
有这般音乐才华的人,究竟有怎样的感情?如果他爱上某一个人,哪会有怎样的结局?1801年的时候,贝多芬爱上了一个人——朱列塔·圭恰迪尔。这段爱恋几乎让贝多芬发疯,他在情感的驱使下变得热情奔放,同时又充满紧张。他在写给密友韦格勒的信中说:
现在我生活比较甜美,和人家来往也较多了些……这变化是一个亲爱的姑娘的魅力促成的;她爱我,我也爱她。这是两年来,我遇到的幸运的日子。
作为一个音乐家,贝多芬有着狂热,且充满浪漫主义的爱情幻想,他渴望纯洁、高贵的爱情。为了表达自己的爱,贝多芬将自己创作的《月光奏鸣曲》献给了他的恋人。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高于他的作品。贝多芬把音乐作品献给恋人,是付诸行为的精神寄托。实际上,对于所有拥有伟大人格的人来说,爱情都是一种无私的精神行为。但世俗的人绝不会这般想,同样的,贝多芬所爱恋的对象也不做这般想。朱列塔·圭恰迪尔后来嫁给了加伦贝格,他是一位伯爵。
这场失败的恋爱几乎毁了贝多芬,他得了一场大病,身体虚弱,精神恍惚,甚至写下了遗书。他不愿这场爱恋成为别人的谈资,特别注明在自己死后再打开,可见他是多么的心神憔悴。
不过,贝多芬并未被击倒,他很快又站立了起来,并夜以继日的进行艺术创作。他时而痛苦,时而喜悦;时而悲伤,时而充满骄傲;时而激情澎湃,时而忧郁愁思。在这剧烈的情感起伏中,他创作了《幻想奏鸣曲》(作品第二十七号之二)、《提琴奏鸣曲》(作品三十号)、《克勒策奏鸣曲》(作品四十七号)、《第二交响曲》等等伟大的音乐作品。这时候的他似乎获得了新生,完全走出了之前的颓败。
艺术的创作并不意味着情感的掩藏,恰恰相反,这意味着随时迎接爱的来临。因为,艺术家比普通人更加渴望爱情,也需要爱情。
与贝多芬音乐创作上的狂飙一样,欧洲大陆上的资产阶级革命也正发展的如火如荼,曾经是准将的拿破仑成为法国最有实权的人物,也成为新气象的象征。这时候,贝多芬将拿破仑视作博爱、平等与自由的化身,期望在他的带领下建立一个属于人民的共和国,因而他为之创作了《英雄交响曲:波拿巴》。不过,当他得悉拿破仑称帝的消息后顿时狂怒起来,将乐谱上的献词撕得粉碎,并修改了乐谱之名。
到1806年的时候,贝多芬迎来了他的又一次爱情,他与特雷泽·特·布伦瑞订了婚。这是一位外貌优雅,对音乐充满痴迷的姑娘。实际上,早在1796年的时候贝多芬就认识了她,当时贝多芬正在维也纳,结识了布伦瑞的哥哥弗朗索瓦伯爵,并给布伦瑞教授钢琴,当时布伦瑞还是一个不受人注意的小姑娘,但她已经爱上了贝多芬。贝多芬为恋人创作了《热情奏鸣曲》,这是一支充满浪漫与神秘气息的音乐。
尽管贝多芬在热恋中,但仍然难以掩盖他的痛苦,因为从1796年,他的耳朵就开始出现失聪的征兆,逐渐的丧失听觉。对于一个音乐家来说,失聪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然而,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由于贝多芬独特的性格,加上他与女友特雷泽·特·布伦瑞身份上的差异,这段爱情最终未能修成正果。贝多芬终生未能忘怀于布伦瑞,他在1816年时说,当我想到她的时候,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见到她时跳的一样剧烈。他还创作了六阙名为《献给我遥远的爱人》的曲子,以纪念这段爱情。在他晚年的时候,更有朋友看到他抱着特雷泽·特·布伦瑞的肖像痛哭流涕。
贝多芬和特雷泽·特·布伦瑞毁弃婚约后,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艺术上,终身未婚。他不但与当时最伟大的音乐家有往来,也和最负盛名的文学家交往。其中,歌德便是一位。不过,在人格上,贝多芬与歌德有很大的差异。贝多芬蔑视权贵,傲岸矜持;歌德擅长周旋,谦逊温和。有一次歌德与贝多芬在郊外散步,奥地利皇后和王储乘着马车在侍从们的簇拥下从路上经过,歌德看到皇族们经过,立刻毕恭毕敬的站在路边。贝多芬对歌德说:“他们配不上你的恭谨,你完全不必如此。贵族们的派头简直愚蠢,这种派头只会使他们显得更加庸碌。他们可以随意任命一位官僚,但并不会是哪人变的高明。他们可以赐予任何一个人官阶,但却不能造就另一个歌德,或者贝多芬……”
歌德并未听贝多芬任何一言,当皇族们靠近的时候,他露出了十分恭顺的笑容。而贝多芬则故意望着天空,不看皇族们。倒是奥地利皇后和王储先认出了贝多芬,并率先向这位音乐大师打招呼,脱帽致礼。当马车走过时,歌德却早已取下帽子致礼了,自始至终未敢正视皇族们。这令贝多芬十分痛心,他认为这是歌德自贬身价。不过,尽管如此,贝多芬始终对这位文学大师充满敬意。当有人侮辱歌德时,就像侮辱了他自己,暴怒,并为歌德辩护。可是,歌德却与贝多芬决裂了,不愿再承认这个朋友。
贝多芬一生遭际颇多,命运多舛,但他始终不对生活低头,并发出了扼住命运咽喉的呐喊。他一生创作了9首交响曲(带编号)、35首钢琴奏鸣曲(其中后32首带有编号)、10部小提琴奏鸣曲、16首弦乐四重奏、1部歌剧、2部弥撒、1部清唱剧与3部康塔塔,另外还有大量舞曲、室内音乐、艺术曲目等等。可以说,贝多芬的一生就像大海一样波澜壮阔,既有汹涌澎湃的时候,也有风平浪静、和风煦日的时候。
对于艺术家而言,痛苦是他的宿命。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艺术家的痛苦,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理解这种痛苦。他就像是一柄尖锐的矛,将心灵刺透了一个大窟窿,漏光了心中的光明,使心灵一步步沉入到孤独的黑暗中去。这种孤独是饱满的,它为艺术家提供最丰富的创作灵感。
贝多芬的音乐有着巨大的爆发力,就像其生命的盛开一般。这盛开,是以痛苦为代价的,就像是一种受难。在聆听的过程中,人们获得了救赎。(《贝多芬传》书评/司马白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