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收录的小说,并不是每篇都那么好。波拉尼奥对文学事业的耿耿于怀,让他是不是就想夹点私货,很多时候,这些内容会让波拉尼奥的写作显得过分聪明。而这种过分的聪明即使没有伤害叙述的推进,也至少降低了小说的经典性,因为过于专业化、圈子化。也许波拉尼奥从没想过经典性问题,就是乐意这么写,不写不痛快。从这一角度上看,所有的苛求又都失效了。
整体上看,《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是本非常出色的短篇小说集。而其中最出色的篇目,正是对文学问题着墨较少的《安妮?穆尔的生平》、《“小眼”席尔瓦》和《戈麦斯帕拉西奥》;第二梯队是《恩里克?马丁》、《毛毛虫》和《在法国和比利时闲逛》;存在主义色彩浓重的《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基本上可看做《局外人》的超级仿作,只是题目太好、太有感性概括力了。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不仅标清了这本集子的整体情绪和氛围,也道出了波拉尼奥对世界的基本理解。世上已无力发生新事,一无可为的人,只剩下各种后遗症。在波拉尼奥的眼中,现在的世界是剩下的世界,生长力、可能性已经消失,到处都是意义和价值的废墟。这一思想在《2666》中有相当明确的呈现。而波拉尼奥给了自己这样一个角色,“我梦想我是一个年迈多病的侦探,去寻找那些已经迷失了很久的人们。”这句话非常文艺腔,而所有文艺腔的恶果都是把价值取向问题变成趣味问题,把AK47兑换成毛绒玩具。
我愿意做一个比较过度的阐释。也许波拉尼奥要说的是,他总是晚一步赶到现场。现场过期了,当事人已经走了,但地上还留着干血味儿。他的追踪注定是无结果的,已经发生过太多事情的大地总是在拒绝他,否定他。而波拉尼奥已经上瘾,他贪图的正是地老天荒病少年的凄凉感觉,一次又一次把鼻子凑在模糊的血迹上。而所谓的“老迈”,未必是说年龄,而是灵魂的疲劳。在再也没有任何事件愿意、并能够接纳他的时刻,老侦探“看向镜中,认出了罗贝托?波拉尼奥”,孤单而可笑,执拗而脆弱,既不可凌犯又不堪一击。他明知道整个世界早已沦为一部喜剧,却坚持要伸张悲剧的权利,这是堂吉诃德精神在“后1968”时代的典型症状。
以上说的问题太大了。我也想从“流亡”说起,而此流亡非彼流亡。我们国家不也诞生了一批流亡作家吗?如果我们仔细分析,就会发现波拉尼奥这一代智利流亡分子的境遇是很不一样的。因为,从社会主义国家走出的流亡者是比较容易获得庇护的。因为整个西方的社会理想和价值取向基本上达成了反社会主义的共识,从敌人那里叛逃,就意味着对自己的投靠,当然要欢迎。所以,尽管很多的流亡者在国外的生活存在种种不适、甚至是痛苦,但总体上是带着政治与道德光环的。至少,他们不那么容易产生虚无感。
而波拉尼奥们则相反,他们拥护和保卫的阿连德政权,即使不是纯粹地社会主义,其社会主义色彩极强也是不容否认的。而干翻阿连德的皮诺切特政权奉行的却是“新自由主义独裁”,奉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大佬弗里德曼为国师。补充一点,当时是1970年代,正是新自由主义强势上升、左翼力量迅速消沉的时候。流亡欧洲的智利知识分子面临着越来越深的绝望,他们逐渐感到自己的失败并不是暂时的,甚至不是长期的,而很可能是永久性的。而他们选择流亡的西方国家,也不容易完全放心地接纳他们。
在《荒野侦探》中,波拉尼奥描写了很多智利诗人在欧洲的生活。他们失去了价值的怙恃,也失去了祖国,在欧洲四处流窜,靠打各种各样的短工、小偷小摸生活。这和中国、苏联跑出去的知识分子能一样吗?而与此同时,当时最重要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国和苏联的情形(中国不从智利新政权下撤馆,造成的影响挺戏剧的),也是他们不能完全接受的,不过确实有很多人跑到了东德和苏联。一切的一切都在逼着他们接受自己的失败。波拉尼奥说《荒野侦探》是写给“失败一代的情书”,恐怕很多人根本就没弄明白“失败一代”究竟意味着什么。
看过《2666》的朋友一定记得其中一个荒唐的场景:高喊着“供求+魔力”的叶利钦从火山口(或大粪堆上)巍巍峨峨地站了起来。很不幸,没能壮烈牺牲的波拉尼奥只能看着苏联这个并不尽如人意的图腾被撕得粉碎。而此时的波拉尼奥对年轻时捍卫的价值是否还抱持信任,已经很难说了。因此,波拉尼奥在这一部分处理得滑稽而模棱两可,取得了奇怪的喜剧效果,而他心里的苦,已经被精心地掩埋起来。一切都他妈的不可理喻了,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一切柔软的都变成胆结石了。
我一直纳闷的是,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不愿提波拉尼奥作品中的这一重精神背景呢?我相信很多人对此都是有了解的,他们不说,是因为害怕自己的政治正确的pose受到威胁,中国的“恐左症”太严重,把很多人都弄得神经过敏了。因此,他们最愿意谈的内容变成了暧昧的流亡、暧昧的放荡、暧昧的文学谱系,还有暧昧的理想主义。真想爱你妹。
下面谈谈文学。单看波拉尼奥的文学创作经历就挺戏剧性的,早年写诗,最后玩命地写小说,小说里还老谈诗歌。这很能满足猎奇狂。而波拉尼奥作品中直接谈文学的地方很多,又满足了很多技术派。而“自我放逐”、“流浪”、“性混乱”这样既催泪又催情的时髦主题也很容易提炼,满足的人就更多了。波拉尼奥就这样,和凯鲁亚克、杜拉斯、博尔赫斯、昆德拉一样,开始变成文学宠物。说得多一点,还有什么东西不可以不可以被宠物化的呢?看看微博上的大V们,有多少不是在争做“道德宠物”和“路线宠物”的?这事儿太有诱惑力了,我也想当呢。(对不起,又跑题了)
波拉尼奥当然很会表现自己的趣味,文学家没趣味还不如去死。但是波拉尼奥对趣味化、宠物化的调侃却被很多人忽略了。看看《“小眼”席尔瓦》中他怎么说的:“第一件事是典型的都市生活报道,是一种玛格丽特?杜拉斯与赫尔曼?黑塞的混合物。我和‘小眼’都笑了。她说,就有这种喜欢在《印度之歌》与《悉达多》之间看印度的人。”中枪的中国人不知道有多少,有时候,波拉尼奥太歹毒了。伟大的黑塞也是可以被宠物化的,值得为他哭一场。
我喜欢《“小眼”席尔瓦》可不仅仅因为这个。这篇小说的真正厉害之处在于,波拉尼奥竟然在一个同性恋者的故事里毫不费力地注入了那么厚重的内容。流亡分子的绝望、东西方的隔阂、神性的崩溃、对现代文明的批判、现代人的救赎(伪救赎),这么多的大主题都裹在20页32开纸里,裹得服服帖帖。
要说技巧,可以看看《戈麦斯帕拉西奥》。一男一女,一辆车,啥事儿都没干,就开车看风景,却把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各自难以启齿的念头写得层层叠叠。不过还不止这些。“沙漠里的夜色是什么颜色呢?这是一个愚蠢的修辞问题。”波拉尼奥真能玩自己。“我周围的土地、公路两侧的山丘,已经是深黄色,我从未见过的深黄。仿佛那亮色(不是亮光,而是颜色)满载着我不知道的什么东西,但有可能是永恒的什么。”只需一眼,波拉尼奥就把人拉到他饱满的情绪当中。当年觉得罗伯-格里耶的《嫉妒》很牛逼,看了这篇才觉得罗伯-格里耶搞得太复杂了。当然,波拉尼奥有选择各种技巧的自由,罗伯-格里耶实验的动机较强,出发点有区别。
《安妮?穆尔的生平》最长,也最好。用相似情节的堆叠制造密集感,以物理量的增加实现情绪强度,这招是波拉尼奥的独创。《2666》的第四部分也是这么写的,这是他先锋性的重要面向。先锋总是看起来很粗鲁,你会适应的。但这招绝对是高风险动作,请勿模仿。
一偏之论,挨砸自负医疗费。请板砖。(《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书评/昆 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