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学者研究中国的优点一直都在于他们有与众不同的视角,有求新求异的勇气和信心,这一点是国内那些自诩研究“国学”的因循守旧的学者们所无法比拟的。虽然我们也常常能够看到一些海外学者在考据问题上出了差错,这些都是由于语言和文化学习上功夫不够所造成的。平心而论,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他们也未见得就比生活在国内的学人要差劲。郑麒来这个出生在韩国、在日本读书、在美国工作的华裔学者,他写的《中国古代的食人》就在考据和论证上都非常出色。
这本书不像某些日本学者那样,出于武断或者恶意地匆匆给中国人下一个定论,例如“吃人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习俗”。相反,他将这种历史上屡屡发生的行为放在世界的视野内来进行考察。该书在开篇的时候,就首先考察了其他欧美人类学者们对美洲、非洲、东南亚甚至欧洲出现的吃人现象,分析其产生的原因。所以,中国出现的现象绝不是特有的,但是或许在吃人上能够出现如此多名目和文化现象,这可能却是中国特有的。
人类文明的诞生和维护,依赖于对其不光彩的过去的否定,这正如暴发户在人前往往要避免提及从前的贫困潦倒,而要装祖上贵族出身。正如乔治·巴塔耶的《色情史》里面所揭示的那样,文明人排斥一些被定义为肮脏的事物:胎衣、经血、呕吐物、粪便、毛发、指甲、尿液等等。这些事物被排除在视野之外,被清除出生活空间,只能存在于垃圾堆和下水道。吃人的现象,也是如此,它就是人类的一道伤疤,不能被触及,不能被提起,不能被思考,唯有如此,才能保证人类作为万物之灵长、宇宙的主宰、文明的高级动物的地位。
出于同样的原因,人类也开始歧视人类内部那些“奇异”的饮食习惯。比如,欧美人对中国人和韩国人吃狗肉感到不可思议,对中国男人们吃海狗鞭进补的想法感到不可想象,对柬埔寨人民烤老鼠和蜥蜴吃感到惊诧;中国北方省份的人对珠三角地区人民吃老鼠肉和候鸟感到不可思议;北方其他省的人对山东人生吃大蒜感到震惊;广东人对北方人生吃黄瓜甚至也感到惊讶…… 如此这般的惊诧莫名在地球上向来都是数不完的。这种逻辑推导到了极端处,连素食者对其他人吃肉也觉得难以接受。每一个“不可思议”的背后,总是有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你看,他们居然吃这个?真是野蛮!残酷!
然而,还有什么能够比人吃人更难以令人接受的呢?人吃人,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大的丑闻,而且这种现象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断绝过:从北京猿人吃同类开始,到不久前云南省发现的那个捕杀少年男孩吃肉的变态杀人者;从黄巢的军队以“两脚羊”(人肉)为军粮,到岳飞慷慨激昂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从明朝末年北京市民愤怒地分吃名将袁崇焕的尸体,到文革期间广西武宣县人民活宰分吃“阶级敌人”…… 从这些不能被纳入文明视野的现象而言,所谓的文明人只不过是刚刚擦干了嘴角的鲜血,穿上了西服便装作贵族而已。
世界上没有哪一种动物能够像人这样,出于仇恨、荣耀、信仰、迷信、饥馑等等各种原因可以吃掉同类。动物最多只不过是迫于饥饿或本能而这样做而已,但是唯有人类才能发明出如此五花八门的烹调技巧和杀人技术。 在这个人类文明社会最大的丑闻面前,人们大谈诗书礼教、文化精神,演练着各种人类中心主义、国族本质主义,显得多么的荒唐可笑。
鲍德里亚说,人类是地球的病毒。黑格尔说,人是一个黑夜。
唯有病毒才能产生如此大的毁灭效果和破坏力,包括自毁的能力。唯有黑夜,才能掩盖各种不光彩的过去和正在发生的丑闻。(《中国古代的食人》书评/猫科动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