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艾特伍德认为作家有两种,一种是小写的writer,一种是大写的WRITER。每个人刚开始提笔写作都是小写的writer,但总期待有一天能变成大写的WRITER。其差别在于大写的WRITER,可以穿越阴阳,从死者那边带回重要的讯息,让这些记忆重返阳世自有生命。吴明益说,他想成为这种大写的WRITER。
台湾生态作家吴明益在密切关注环境保护的热潮下以自然写作而受到广泛关注,他的小说“脱离了纯科学性的报道文学”(陈芳明语),而在魔法般的细微叙事中呈现着诗意与哲理。继小说《睡眠的航线》为台湾家族史写作开创了崭新的阅读经验之后,2011年出版的小说《复眼人》再次受到广泛好评,荣获 2012 年台北书展大奖,蝉联 2011、2012时报开卷十大好书奖。
《复眼人》故事起始像极了一部远洋部落的神话,瓦忧瓦忧岛是太平洋上一座神秘的深海小岛,被海神卡邦惩罚的族人被放逐这里,这源于族人不断繁衍、任意取食、迁徙、扩建城市、毫无节制的贪婪欲望。这里的人们过着原始的渔猎采集生活。沒有文字,却拥有丰富的海的记忆。岛上的少年阿特烈背负着次子的宿命,展开了一场有去无回的航海旅程。随着洋流,他漂到了葛思葛思岛(一座巨大的垃圾涡流),与台湾岛上因丈夫和孩子遇山难而落寞无依寻死的阿莉思相遇。两个寻死之人与多条叙事线交织在一起,作家用“隐藏在诸多近乎写实的细节间”的“非现实性设计”,“让人几乎浑然忘却了幻想与现实的界限”(杨照序)。
吴明益为瓦忧瓦忧岛重构了一段人类学历史,传说、歌谣、宗教、习俗,用巨细靡遗的人类学观察书写构建了一个人类的平行世界,一个因受惩罚而回归原始记忆的种群。在细微的自然与魔力叙述中,我们既追随着去安抚心灵的孤岛,也随着变迁的岛屿和环境试图追回早已钝化的埋葬在石屎森林下的自然触感,为过往召回记忆的温度。这个构筑在台湾及瓦忧瓦忧岛的故事,带着预言式的孤岛结局,在让我们惊骇忧伤的同时,也让我们重新深刻地思考和环境同生共灭、生死相依的关系。
“复眼人”这个形象在吴明益的几部表现生态环境的作品中反复出现,成就了一个冥冥中观照世界却不介入其中的局外人形象,从《虎爷》、《睡眠的航线》直到《复眼人》。这和吴明益的野外经验有关。作为一名书写与生态环境有关的作家,到现场是非常重要的。吴明益认为现场能提供很多东西:环境、在地的声音、第一线的运动者和受害者,他们的声音会钻到你的脑中。他经常行走在台湾的山川河流海岸线,他可以因为想要看淡黄蝶专程跑去美浓;或者去追寻一种名叫“忘川”的蝴蝶名字来源,去寻找各种人与自然联结的记忆。他一个人在野外的时候,常觉得有什么在身边,却又说不出来。看到很美的蝴蝶时,很想和别人分享,却又苦于四下无人。只好情不自禁地对着空气说着话,好像对着那个不知名的对象。他想要表现这种对象无所不在的感觉,这个对象和人类有点像,可又不太相同。他观照世界,却从不介入现实。于是在《复眼人》中,他借着复眼人的口面对即将死亡、却又被记忆纠结的杰克森说,这是相对于多数的生物没办法用文字储存记忆,唯一能书写的人类所要付出的代价。因为从“没有一种生命,能够在缺乏其他生命或生存环境的记忆下而活下去的。”人以为自己不用依靠别种生命也能活下来,却忽略了任何生物的任何微细动作,都是一个生态系统的变动。
我们常常狂妄地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能够战胜自然,被不断求新的魔笛咒语锁了心,却忘记了这河流、这海洋、这湖泊、这山川从来不为我们独占,而是许多生命的共同居所。只有在吴明益细腻的笔触下,仿佛才能找回到一种自然的切身感,我们也身在那个被森林、海水包围的境域,能听到潮汐的声音,闻到海水的味道,听到林间虫儿的低鸣。可这一切也同时提醒我们,如果再不唤回和自然环境的记忆,这就是一个快要消失的世界。在这“沉默、安静、普遍、无所不在”(杨照语)的破坏毁灭中,在细微的溃散中我们无能为力,但罪魁祸首其实就是我们。(《复眼人》书评/char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