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日久,一年一次才能回乡下老家陪陪自己的父母。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我很难再回到这个我已经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了。我的生活方式与村庄已经渐行渐远。从菜园到公园,从泥路到公路,从瓦房到楼房,我跟我的同辈人一起从农村到了城市。跟北京、上海本地的朋友聊天时,我说你们不会知道什么是叫做乡愁。家乡你已经回不去了,而城市你还融入不了。在这种两无着落的尴尬状态中,一方面人自然会有一种游离的漂泊感,一方面也拥有了一种超然出来的清醒——对于农村与城市都被迫有了一种距离。
过年回农村老家,母亲问我从住所到上班的地方需多长时间,我告知半个小时就到了。她听罢,感慨这上班的路还真远!而我的意思其实是才半个小时的路程,多近哪!同样是半个小时,对于处于农村的母亲和生活在城市的我,完全是不一样的时间体验。她常一脸茫然问我:“今年是哪一年?”另外说起一件事情,她会说在你出生的前几年怎么着,在我们家盖房子的后几年怎么着,在她的语言表达中没有我们常用以标示时间刻度的精确年份,而是以她觉得重要的事件作为参考点。
我和母亲拥有的时间观念如此不同,我始终在各种城市漂动,人与事常常难以预料,每日的工作与计划都排得满满当当;而我的母亲在村庄鸡鸣即起、日落而息,四季轮回,侍弄着棉花和小麦。在村庄的花生地里,陪着母亲挖着花生,听她说着村庄的各种人事纠纷,日常生活的琐碎烦恼。我捕捉她的方言词汇和说话语调,什么地方让她怄气,什么地方让她开心,什么地方是她念兹在兹的所在。我虽然是她的儿子,她在碎碎说的当儿,我也陪着她开心和难过,可是我又超脱出来变成一个旁观的观察者。她既是我母亲,也是我的观察对象。我还会拿着DV,拍摄母亲在灶房烧火、在池塘洗衣服的场景,也会拍摄父亲打牌、打盹、带孙子的场景。我存着这样的念头:如果有一天他们都不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我还为他们留存了这一份记录。
我也愿意把自己变成人肉DV,用笔去记录村庄、家人、亲友。我对他们有我自小的情感,提起他们,我脑中翻腾着无数关于他们的细节,温暖的、沉痛的、好玩的、难过的,都历历在目;而在写他们的时候,我又希望我是相对客观的,只负责呈现细节,不因为我的个人情感而去遮蔽了他们的个性。
同时,我又生活在城市,它给予人随时随地的陌生感。你对每一条街道怎么可能会像在村庄那样,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如何拐弯呢?你对每天碰到的每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像对自己的邻居那样知根知底呢?所以你随时保持着打起精神来应对的状态。在农村,我不需要精确、秩序、洁净,在城市我不如此,是要被视为怪人的。这种反差中,有趣的碰撞就出来了。你对于城市就相应有了陌生的观感和体验。我渴望把这种陌生的紧张感表达出来,同样是用细节。
可以这样说:与亲人,我距离过近,因此我走远一些来写;与陌生人,我距离过远,因此我走近一些来写。我希望把距离定位在一个适合的距离,同时也是一个柔软的距离,用情度之,用理解之,因此才有了这些勉力为之的粗糙文字,只希望把他们的片段留下。曾经他们走过我的眼前,现在他们又各奔东西。我想象自己是在人海中以文字为小舟,打捞经手的碎片。写的此时,窗外一遍遍传来“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叫喊声,把人心都喊得悠远了,探头看去却不见那喊的人,只有两只喜鹊在天空中掠过。(《柔软的距离》书评/邓安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