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小说大师井上靖的短篇小说集《楼兰》我只看了小半个晚上就看完了,然而故事情节却像梦魇一样折磨了我好几天。这本小说一共有十一篇,除了第一篇《楼兰》带有历史还原性(以史料为基础)之外,其它的10篇全部为虚构,除了《洪水》和《异域人》两篇外,其他的基本上都和“楼兰”无关。甚至,这不完全是一本以古代中国为背景的小说集,《罗刹女国》、《僧伽罗国缘起》二篇是海外奇事纪,《幽鬼》、《补陀落渡海记》《小磐梯》、《北方驿道》四篇纯粹是以日本为背景的故事。所以,称它为《井上靖短篇小说集》似乎更加切题。
看此书的时候,我一再想起福柯的一句话,重要的不是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或者,可以这样说,讲述者界定年代。井上靖尽管是一个日本作家,却深味中国古代奇异短篇小说的精髓,在他的作品中,我看到了《搜神记》、《柳毅传》、《聊斋志异》的影子,尤其是在《洪水》、《狼灾记》、《罗刹女国》、《僧伽罗国缘起》等篇目中。尽管每个故事的背景不同,但你却能感受到一个模糊却精准的“年代”,这个年代并非特指某一个朝代,而是指中国古小说中虚构的一种云雾状的时间与空间观念。比如聊斋中的张生或李生的海外奇事,《搜神记》里干将莫邪二剑流布的时间跨越等等。除了三篇以日本为背景的故事外,其他篇目均能在中国古小说里找到桥段上的相近(《幽鬼》尽管讲的是日本故事,仍然有中国古小说的特点)。然而,如果这是井上靖小说的内核,那也无非是一种“拟古”,或者说“旧瓶装新酒”。事实上,这只是一种表象,《楼兰》一书无论从内容的描摹,还是叙事方式的架构,都是井上靖式的。这本小说里弥漫着一股难以令人释怀的气息,那是一种爆炸式的,纠缠不休的情感。
这本书的11个故事似乎毫无关联,但却隐隐存在某种关联。比如《洪水》和《异域人》之间,《狼灾记》和《僧伽罗国缘起》之间,《罗莎女国》和《褒姒的笑》之间,《宦官中行说》和《幽鬼》之间,《补陀落渡海记》和《北方驿道》之间。这些故事中,最打动我的四篇是《洪水》、《狼灾记》、《补陀落渡海记》和《北方驿道》。《洪水》的背景设置在汉献帝末年——一个帝国摇摇欲坠的时候。中国从汉武帝时代开始经营西域,到东汉班超返汉,汉帝国已经基本上完全掌控了西域,并在西域设置都护府,委任最高长官“大都护”。联系上《异乡人》(讲述班超安定西域的故事)的背景,基本上可以把这两篇故事的脉络连接起来,汉政府设置在西域的最高长官“大都护”实际上是当地的总督,是汉政权的最高代表。经过几代“都护”的努力,对当地的经营已经非常成熟,很少驻扎以万为单位的大军,一般只排遣几千人甚至上百人就能解决当地的冲突。但是到了汉献帝时期,汉王朝对西域的控制已经非常弱,控制范围基本上退回到了玉门关,偶尔会向前延伸,但已经不再设置都护府,而是小规模的武装屯田。《洪水》讲述的就是一个武装屯田的故事,将军索励率领一千多敦煌兵(注意,是地方武装,而非精锐的中央武装)出玉门关穿越大漠,到库姆河流屯田,屯田的目的并非大规模的禁军,实际上是在当地设置军事据点(等于一个军事基地),以便牵制骚扰河西走廊的匈奴。由于从塞内向西域运送补给代价比较高,因此当时大多采用屯田的模式,即让士兵在这里耕作,自给自足。一旦敌军来袭,这些士兵又可以武装起来,实际上是兵民结合。
索励率领一千多士兵穿越沙海前进,遇到了买水的亚夏族人,便将其中一位娇媚亚夏族女子留在了自己的帐中,并随军前行,这是一个亚夏族与汉族的混血儿。到达库姆河河畔的时候,匈奴的小股军队正集结在河对岸的某个村落,沙场悍将索励决定立刻渡河攻击匈奴人,以便出奇制胜。然而,这时候库姆河忽然暴涨,索励在河边筑坛祷告,期望河水退却。但河水依然如故,这时候幕僚认为只要将女子投入河中,祭祀河神,才能使水退。显然,幕僚指的是亚夏族的那个女子。但索励拒绝了,他口衔钢刀,对下着大雨的天空再度祈祷。当然,仍然不见效。这时候索励愤怒了,他认为河水之所以暴涨,是因为河中有恶魔的原因,唯一的方法就是击败或杀死恶魔。他命令士兵向浪涛射箭,并率军一次又一次冲入水中与波涛搏斗,每一次都会有几名士兵被大水卷走,但他仍然一次又一次进行着似乎徒劳的搏斗。如果索励是以这种方式进行战前动员或军事训练的话,我不由的为他的高明所震惊。但我知道,这绝不是作者的意思。
似乎,这是作者故意为之。在索励一番搏斗之后,水居然退了。之后,如索励所愿,他袭取了匈奴人,并追击残敌三天之久,令敌人闻风丧胆,一下子树立了他在整个西域的威名,周围三十多个国家的君主都派人来参与屯田。他在这里修筑城池、水渠、开垦良田,处理军务和政务,经过三年的时间,这里俨然一片瓜果飘香的世外桃源。在这段时间,那位亚夏族女子就像他的妻子,与他生活在一起。
然而三年后,接替他屯田的将军来了,士兵们也早就渴望回归家乡。当他返回时,库姆河好像故意作对,再度涨水。那个幕僚再次提出献祭女人,这次索励接受了幕僚的建议,将那个女子扔进了河里。他听到了那个女子的哭声。之后,浑水凶猛泛滥,淹没了所有的士兵,当然也包括将军索励。在索励没死之前,他看到自己经营了三年的那座城也被洪水彻底吞没了……他想起了最初结识那个女子的夜晚,以及那个女子讲过的关于龙都的故事。
这个故事本身并无向前延伸,甚至有一种东方故事的含蓄,然而它内在的世界却很大,令人遐想。这个亚夏族女子究竟何许人也?他与索励之间的感情是怎样的?当索励离开的消息传来之前,他对索励的情感表达方式;面对幕僚的献祭建议,索励前后表现为何如此不一?这篇小说让人可思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似乎,那水就是亚夏族女子的化身,他带走了索励的一切,或者说之前的一切都是她赠予索励的。当然,这是我的臆测……
《狼灾记》是将军陆沈康与一个卡雷族女子同居,后来双双变成狼的故事。这个故事和《洪水》一样,同样在小篇幅内深藏着大内核,令人念念不忘,尤其是最后陆沈康还与母狼一起咬死了他的故旧——他敬重的将军张安良。这不是一个关于人性与狼性的故事,而是一个具有沙漠特点,流动着青蓝色背景的奇幻故事。陆沈康认可了自己的狼的身份,或者说他认可了这种放逐。他与那女子(母狼)之间,并非人与人之间的爱,或者别的感情,而是一种介于兽性似的爱。这种爱是冷酷的,撕心裂肺的,但是是属于动物的温暖。
井上靖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的故事貌似相似,却又各有各的内核,既在你预料之中,又在你预料之外。在雷同与不同之间,流动着一种东西,仿佛是故事的主角在说,我们将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是陆沈康对张安良说的,是亚夏族女子对索励说的,也是罗刹女们对背弃她们的男人们说的。也可能,我的解读并不对,他们说的是:我们将会在最黑暗的地方相见。(《楼兰》书评/司马白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