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乡土文学几乎都是在城市里写成的。《八九十枝花》并不例外,它是一个离开故乡、甚至可能重返故乡时发现它已沦陷的人,在纸上运用文字对故乡进行的一次复原。这使书中的文字总是弥漫着一种安详而淡淡的哀愁,使读者也不免隐隐感到:那个美好的故乡已然渐渐远去,它只有在文字中才能获得最完美而永恒的保存。
我也曾是个乡下孩子,在四面环水的小岛上长到十八岁。除了没有山,崇明岛上的乡村与沈书枝笔下的皖南,在植被、气候、风俗等各方面大抵相似。因而虽然她写的是自己故乡,却常使我也不免想起自己故乡。她是学古典文学出身,文字读下来有一种让人安静的力量,我甚至揣想,书写故乡大概也是她使自己安静下来的一种办法。
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是:她的散文,看似淡淡的,但内在却绵密而意象密集,常常一大段一大段地以工笔画手法细描,不安静下来甚至可能会读不下去。这本书最吸引人的地方可能也在于此:在这个普遍被视为浮躁的时代,人们下意识中都在寻找自己的“家园”,因为中国的城市常被看作是一个不停建设中的工地,而不是心灵在其中栖居的家园。近年来所浮现的许多对植物感兴趣的群体,也是这一心态的逻辑结果。实际上,真正在乡下生活的农民或少年,是很少会对身周的植被如此敏感的——或者说,即便注意,他们的眼光也主要是实用的,而非审美的。
就此而言,《八九十枝花》很容易被当作是一本乡下植物学的审美手册、一份失落家园的记录,但我相信它不止如此。否则,那就不是一个真实的乡村,而只是被当作城市的反面。的确,书中的“故乡”带有一种桃花源或乌托邦常具的特性,即它似乎处于一种无时间性的静态之中;虽然它叙述的是“过往”,但却好像并无时间发展。固然,正如序言中所说,这样一个乡村社会正在消失;作者自己也承认,她在一篇附记中说:“见自己最后又在回忆里兜转,我难道果真是复古主义者,以为过去的便一切都好,眼前事只有掩目不见方适意么?”中国各地的乡村大概都是如此。然而,也正因它在消失,所以才格外引起人们的还乡冲动。在日本,“故乡”和传统工艺引起全社会的关注,正是在工业化基本完成之后的1960年代,那时大部分日本人都已与农村老家失去真实的联系,传统手工艺和民俗也濒临失传,但它们在人们的想像中反倒成了更吸引人的存在——我们姑且可称之为“远距离乡土主义”,其中的关键一点在于:一个即使从未到过皖南的人,也可以在城市的沙发上将那里设想为自己的老家。
自然,《八九十枝花》中的故乡,仅有想像和观察是写不出来的;因为虽然书枝写的多是“物”,但真正再现的仍是“情”——物本无情,人才有情。借用帕慕克的话说,在她笔下的那个微观世界中,“世上的一切都为了写进书本而存在”,然而这个世界是沈书枝的世界,正是她的魔法棒赋予了这个世界以生命,否则那些草木本身仅仅只是无生命的标本。她在《枇杷》一篇里说,“我记得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並这其中自己某时某地幽微的心情,虽然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事情”,然而写出来它就自然有了意义。
诺瓦利斯曾提出一个著名的问题:“我们究竟去哪里?”这个问题似乎也颇适合不断在奔忙、而不知方向在何方的这个时代;诺瓦利斯对此的回答是:“永远在还乡。”他说:“同外在世界相比,内在世界仿佛更多地属于我。它如此真切、如此秘密。人们情愿全然生活于它之中。它就是故乡。”我自然并不了解书枝怎么想,但揣想这句话或许于她也适合——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尤其是曾在乡村长大的人,大概都会觉得内在世界才更多地属于自己。在这都市中,无家可归已变成一种日常状态,带来难以言说的不满足感和无意义感,而正是在无限的追寻之中,个体才能不断地产生出内在化的体验。正是体验决定了故乡是什么样的——正如鲁迅、周作人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但他们笔下的绍兴乡村,却是如此不同。就此而言,书枝的散文,与其说来自于她的细致观察和回忆,倒不如说更多地是这种内在体验的产物。
她的体验,也正可见她是如何一个人。细读她文字时,我常有一种感慨:我虽然也很注意家乡的一草一木,可如果是由我来写,绝不会是这样一种风格。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渗透在许多细节的遣词造句之中。例如《掐花》一文,她写到栀子的花苞由“碧青”而“肥白”,又变“萎黄”,而空气中仍遗留着“一种萎靡的香味”。几个词均刻画细致,然而我只会简单地用“白”、“黄”这样的单色来形容,也无法有那样“温柔而落寞”的感觉,这正是来自少女特有的内心敏感。在编理成书时,想来她对这些字词又更细细琢磨过,书中好几篇的文名都更改过(如《苦夏录》最初在网上名为《梦隐词》),字句修改得更多,尤其《语文老师》一篇的结尾“我何尝不知道这些陈词与浮躁都同样出于自然,悲哀的孤独感却仍旧于杳渺中猝不及防降临,我的鼻子一酸,终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比之最初的版本确实是更简洁有力多了。
在安顿心灵和保存这样一个故乡上,文字显示出了它的力量。现实中的故乡可以不复存在,但文字则是超越性的存在。当然,对一个散文作者来说,一个现实的问题是:他/她的文字一旦形成风格之后,如何再对它有所突破?有时,第二本书会比第一本书更难写。不过,钱理群先生曾发现,沈从文在北京和上海都一直在回忆湘西,然而他在这两个反差甚大的城市所回忆出来的湘西形象,却有很大的差别;这或许是因为他所要抵制的外部陌生感是不同的。书枝的这本《八九十枝花》大抵是在南京时写成了,现在,想来北京或许也会赋予她某些不同的体验,从而使她笔下的故乡也呈现出不同的面向来吧。(《八九十枝花》书评/维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