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经济学与贫穷的经济学

Poor Economics 的标题双关了本书的要点：首先，这是一本关于穷人（the poor）的经济学著作：关于他们的约束、困境、动机以及选择；其次，这是一本有关贫穷的经济学著作：贫困的原因，以及我们如何对抗贫困。
作者质疑了大众或者说学者与政策制定者对待“穷人”脱离实际的刻板印象，而建立在刻板印象上的扶贫工作，自然有很大改进空间：理解是改变的第一步。本书采用了细致的实地调查与随机对照实验方法，澄清了大量事实细节。比如说，大部分穷人并非吃不饱，他们会把微薄的收入的一部分拿来改善伙食，而不是促进热量的摄入，哪怕这些热量对于更好的完成体力工作是必要的。因为穷人也和中产阶级与富人一样，并非最大化的工作机器：娱乐、口腹之欲都是需要满足的生活的“必需品”，因此想当然的以提供更高热量为基准的粮食扶贫，自然南辕北辙。


理解穷人，很大程度上就是理解他们所面对的环境和激励，这包括他们面对风险时的脆弱、对社会网络的依赖，以及糟糕的信息渠道。对于中产阶级来说微不足道的花费——买报纸、学习科学知识、存款手续费，对于穷人来说往往是无法逾越的“交易成本”，阻碍穷人利用正式制度与正式市场，导致完美环境下本来能完成的经济效率无法实现。穷人在应对这些麻烦时，发展出了各式各样的非正式制度，这体现了自发秩序下的生存智慧。一个或许让很多中国人感兴趣的例子是“穷人或许因为贫穷而多生，却并不一定因为多生而贫穷。多生是面对贫穷的方法，这个手段会随着贫穷的消失而被抛弃，但在贫穷被解决之前，它自有其合理性：总和生育率的下降，几乎发生在所有国家经济起飞之后。本书作者或许想强调的是非正式的人类互动在解决问题上的不完善，试图引入更为精致的政府干预，但是我更看重的是：即便没有正式制度，穷人仍然做到了很多。
作者在医疗卫生等问题上持有温和的父爱主义立场，主张透过外部激励结合说服来推进卫生、教育、保险、金融等事业。穷人由于其特性，需要比中产阶级与富人耗费更多的自我控制与决策的能力在颇为琐屑的问题上，因此需要更多的”助推“来帮助他们走脱困境。也许这是合理的，也许有很多成功的事例支持这种外部（常常是政府的）干预，但我想伊斯特利在白人的负担中所说的在更大的层面上更为重要：所有这一切都必须只被看做不断发展的市场机会的补充，只有市场才是缓解贫困最终的出路。局部的改进是可能的，在一个不完善的民主政体下，积少成多的结构性变革也更有可能，但是，作者所质疑的”政治经济学“也并不仅仅是大开大合的泛泛之谈，一个宏观上稳定、成长的市场，毫无疑问需要宏观上政治制度的配合，积少成多式改革，在不同的制度框架下面临不同的阻碍与前途。因此，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对本书的某些乐观只能会心一笑。
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贫穷越来越被看做是一种应该，也是可以被”克服“的病症，我们因此像在谈论对抗（fight）疾病一样谈论对抗（fight）贫困。本书的Radical（激进）并不仅仅只对传统发展经济学和扶贫政策的质疑与反思，也在于对带贫穷的态度：小额贷款做得足够好了，但是还不够，因为它不能激励带有风险的企业家精神。然而作者也承认，实事求是的讲，小额贷款成功的机制恰恰在于它的风险控制。如何平衡风险与企业家精神，还没找到合理的出路。问题在于，一定要找到”出路“么？内在的不完善是世界固有的属性，有时候知道什么时候停止或许更重要。这看上去是不负责任的放弃了人类的进取心与责任心。然而，就例子来说——我又一次举了中国的例子——作者似乎在中国对企业贷款中看到某种希望，而这种希望毫无疑问是一种被美好愿望掩盖的错乱。
对抗贫穷，也许不仅需要研究做什么，也需要研究不做什么，什么时候应该放手不管。对后者的关注同样需要不亚于前者的善意、智慧与耐心。（《贫穷的本质》书评/半死不活李二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