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之于故乡,如同绿叶之于土壤。土壤牵系着绿叶的根本,而绿叶则一边在风中沐浴阳光,一边在高处守望着它根植的土壤,那目光似是眷眷的不舍,又因距离而闪烁着洞悉的明澈。唯有挺拔的枝干,一路忠实地追索着绿叶的方向。
几十年来,由于传统经济模式的变迁,当下中国无异于一片巨大的林场,造就了一大批新新老老、或雷同或迥异的树叶。在这当中,邓安庆无疑是非常幸运的一枚。说他幸运,并非指现在的他已经从当初的颠沛流离、甚至是一度陷于生计危机的日子中抽身而出,而是阅读与思考的习惯,让他区别于其他把喝酒搓麻当做文化生活的绿叶们,多了一重生活的维度;又因其写作的能力,得以在记录遣怀的同时,虚构创造出一片绚烂的纸上王国。在他的纸上王国中,村妇、打工妹、清洁工、菜贩各归其位,各自以他们的节奏真实地生活其中,而邓安庆的自我却不时分离,留肉身默立于尘世,精神则触抵真实与虚幻的边界,审视着他的王国,审视着城乡两岸。
最直抒这种分离的是开篇的《马路上的父亲》。“我感觉自己从自己的躯壳里脱壳成为另一个人,他站在我们之间,看着两个男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儿子,都是陌生的存在。”父亲是过去,儿子是当下;父亲代表乡,儿子接近于城。审视父亲,便是在追寻那个原初的自己;不满意父亲,便是对曾经的生活的不满。然而不满又能如何,无情地撕扯,两厢陌生,“进不去城,回不去乡”是现实生活赋予众多绿叶的真实写照。
在众多绿叶的描写中,邓安庆还特地用了数章的篇幅描绘了远乡游子的第二代。提到他们时,我才忽然间发现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名词来代表这个集体,打工子弟显然不很合适,因为尽管他们中的不少也面临着打工子弟们的现状,可他们的父母毕竟有些自己的小买卖,而不是靠打工为生。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名词的缺失就足以说明我们对他们的关心与认知的匮乏。得不到足够的关爱与照料正是这些孩子面临的最大问题。打工的困窘经历,让邓安庆永远对底层有着多一分的关怀与敏锐。而当这种敏锐涉足了爱情,就刹那间化为了一种对小情绪的精准把握。简直难以想象,身为男性的他是如何把暗恋中的女儿心事描绘得如此淋漓尽致的。可怜的女孩子满怀着对爱情的期冀与对明天的憧憬,然而却丝毫无力掌控生活,无力把握感情,只得把无比复杂的心绪凝结在与情感似有牵连的寄托物上,用物件的最终销毁祭奠一段从未开始的恋情的随风而逝。介于城乡之间的工业园正如循着绿叶轨迹的枝干,早已融入了作者的生命中,那些沁入身心的经历和最佳的观察触点,让他叙述起来提笔拈来,游刃有余。
同样驾轻就熟却更加饱含深情的文字是作者对父母、儿时的自己和曾经生长的村庄的记录。那是一段有快乐,也有委屈、挣扎更不乏妥协的生活,邓安庆真情的流露足以让一切所谓的写作技法相形见绌,在粉黛不施中尽显真挚与质朴。
然而又不可以因作者对乡村的真实记录、写工业园的真实糅杂虚构和因身处其间而描绘城市的随心,就将他简单地定义为一个经验写作者而非创作者。在《纸脸》一篇中,作者用魔幻现实主义的笔法虚构了一种看不见脸的奇特人生,用内心的巨大恐惧与无措体现了对人生和肉体之外的自我的存在感与真实感的找寻,颇有英国小说家珍妮特·温特森的味道。
阅读邓安庆的感觉不止有分离,还有杂糅,时而能够读到一些欧美短篇名家的范儿,时而又能嗅到一股大时代下小屌丝的愤懑气息,我相信,这是由他的生活、游离于生活以外的阅读、和他与生活和阅读之间的柔软距离所共同造就的。(《柔软的距离》书评/草原上的猴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