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刘，程心是你的一个梦么

人，一再是人，深深触动着我。
刘慈欣，这个家伙，让我有一种想要骂人的冲动。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他是怎么想出来这些的？如此丰富瑰丽、大气磅礴、环环相扣、精妙绝伦的想象，还有对人性、对群体心理的极致洞察，这真的是一个人能做到的吗？我已经很多年没崇拜过什么人了，即便读尼采，更多也只是于我心有戚戚的知遇感，谈不上什么发自肺腑的仰慕。可对大刘，读他书的时候一次次拜服得五体投地，他让我思考最多，也令我看到了超出我原有认知范围的各种精彩，甚至让我慢慢建立起一种新的思维角度——更高的、宇宙的、甚至黑暗的。生命至高的法则依旧没有变化，但那种朝花带露的美感消失了，生存是巉岩危石、陡峭嶙峋的一场征途。只有坚韧的、有着钢铁般神经的那些人——章北海、维德才是与之匹配的，甚至只有三体那类金属质感的文明才能得以生存。与之相对的如花朵般自由绽放的地球文明，还有圣母式的人物程心，在黑暗森林的法则下就只能有一种符号式的意义——爱，超越一切的爱，如阳光般温暖一切。可那是多么短暂的温暖！程心的“善”一次次将人类推向深渊。问题是她若能一直坚守自己的信念倒也令人感佩，但她是懦弱的，她从不能真正认识自己的行为。程心的善只是出于个性，没有根基、没有信仰，这令她在灾难降临时只是逃避，甚至想以死作为解脱——真正对生命有爱的人怎么可能这样？我不能更加鄙视这个人物了。当作者写道她们乘坐的飞船是唯一一艘具有曲率驱动的光速飞船时，我真想把书扔在地上，凭什么让这样的人活下去！她应当为自己的过错负起责任！大刘觉得活下去，担起延续人类文明的重担就是她的责任，那本《时间之外的往事》也正是她最后的贡献，可我还是一看到她就感到恶心。然而我又不禁问自己，就算程心每次都选“对”了又如何呢？毁灭一样会到来，漫游在太空中的人类背负着抛弃同胞故土的原罪，黑暗漫无边际。若没有这点爱的光芒证明人类也曾伟大过，我们就只剩下一对技术的残渣和野蛮的争夺，何以谈大写的人，谈人的尊严？于是，我找不出比大刘所想更好的选择。罗辑是介于二者之间的吧，既有强大的意志，用目光紧紧震慑住了对手半个世纪，又在内心深处充满着对人、对人类的爱。他是真正的守护者，强大的守护者。后来他加入地球保卫组织，坚持不退入保留地；到最后又放弃逃生希望，守着地球文明的坟墓消失于二维平面……一个人到了对自己每一步行为都有透彻认识的境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依据的标准不是他人的评判、社会的通则，而是自己真正捍卫的信仰，对一个人来说也就够了。我此生所能追求的亦不过如此。
故事从一个女人毁灭世界的愿望开始，以另一个女人满怀守护之心却事实上毁灭了世界而结束。我不知道大刘为什么做这样的设计，也不知道他对女人究竟是怎么看的。天使、魔鬼仿佛一线之间。或许从男人的角度看，一个美丽、纯真、善良的女人不管犯下怎样滔天的过错，她在动机上是无可指摘的，在人格上是完美的，于是男人最终还是会去爱她、呵护她、赞美她。可我只能用愚蠢去形容这一切，在高度美化一个生命的同时看不到被牺牲掉的那千千万么？那当中有多少比她更美好、更值得活下去的生命！生命本是不应被用来衡量，可一个在事实上剥夺了无数人活下去机会的人，凭什么被原谅？厌恶程心的同时我感受到自己内心涌动的功利、算计、偏狭，但我不会假装收起这一切去做个拈花微笑的美好姑娘，我不会原谅。她不应当指望自己做了令人鄙夷的事而不接受他人鄙夷的审视，她不能借助失明就逃脱这一片片飞来如凌迟般剜割着她的目光。她一人的“善”是用周围人的“恶”成就的，维德只有那一次遵从了她的意愿，把一直替她握着的血淋淋的刀递还给她，不出所料地，她厌恶地甩开了，可最后却又怨恨维德为何要把她唤醒，让她来做这样的抉择；那些等待逃命的孩子，她想都带上，可最后还是妥协于AA用提问的方式挑选了三个孩子带走，那是善良么？他妈的，这个人只是懦弱。
程心甚至连自己的“爱情”也不能坚守，隔开他们的是一千八百万年的时光吗？作者何必为她开脱呢，何必用AA与天明的幸福生活来矫饰呢？事实是程心从来就没有真正相信过，她的懦弱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所以她不会去爱一个泡沫一样存在的云天明，哪怕对方不放弃任何微小希望，为她做尽了所有不可能做到的事。这两个人，何其对比？
隐隐有一种感觉，大刘对女性有一种近于偏执的浪漫主义幻想，就像罗辑想象出的那个完美情人一样，大刘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但他失败了。他在创作女性人物时远没有描写男性人物时的那种冷静、从容，她们像露珠一般纯真、美好，大刘在描绘她们时的心情或许就像考察水滴时丁仪对同行那位年轻女子的惋惜一样，远远地，带着几分小心。这种心情最极致的表现或许就是尾声时，刘天神宣判整个太阳系幸存下来的居然只有两个女性！人类的回忆、希望、未来都担负在两个驾驶着光速逃离的女人身上，最后的masculine同地球文明的墓地一起被永恒埋葬。写到这不禁怀疑，大刘是否受过生态女性主义的影响？
可笑的是最后作者借智子之口对程心所做的一切下了定论：“你还是在为责任活着。”我忍不住含着泪鼓掌，多么崇高的评价，多么伟大的人！然而作者是否忽略了责任也是有对象性的？我不否认程心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问题是她对谁负责？不同的负责对象必然存在着利害上的冲突，对谁都负有责任就是对谁都不负责任。她对研发光速飞船的星环公司负责就要与人类为敌；她对地球人类的安全负责就要与三体文明为敌——那种理想中和谐共生的状况最终被证明是笑话；她要对宇宙质量的恒定负责就要冒着归还小宇宙，三体与地球两个文明的延存面临不确定的风险。承担一方的责任意味着对另一方的放弃，程心的确生活在责任感中，但这不表明她的正确，更不因此显得伟大——多少次面对死亡的无惧映射出她逃避责任的渴望。
但最后的最后，我想说的是，把我置于同样的状况下，我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好。所以大刘，如果这是你理想主义的一个梦，我承认，你做到了。（《三体Ⅲ》书评/happyde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