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我们老去的爱情

对上世纪八十年代度过成长期的少男少女们而言，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的名字，代表青春所能拥有美好爱情的极致。尤其这爱情对大众而言如此决绝，空留背影。“从此，王子与公主在他们的城堡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童话之所以成立，因为没有以后。
可想而知，当三十年后，已入花甲之年的三浦友和自传性文字《相性》一书出版的消息传来，不再年轻的我们，心中会如何忐忑：既想知道，又惧怕着“从此以后”的这个“以后”，打破心底珍视的完美。
终于盼来了中文版，第一时间上网预订。拿到手的，是本平实小书，粗略一翻，没有任何照片做噱头，纯以文字说话，态度诚恳，带着岁月走过的喟叹。不禁联想起几乎前后脚出版的小津安二郎那本《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其实书中多处都有“小津质地”，接下来会陆续谈到。
过份低调，一方面本性使然，另一方面也不得以而为之。当年没有“女神”一说，可山口百惠在日本乃至全亚洲演艺圈的地位，恐怕比现在几个“女神”加起来还重。三浦友和书中坦言，他知道“山口百惠”的意义是巨大的，无论对歌坛，还是对影坛来说，都是一大财富。宣布婚讯后，他甚至陷入了被害妄想症，一度把天下人都当成了自己的敌人，觉得腹背受敌，大家都期待自己的失败。媒体从早到晚盯着，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放过。后来的故事我们都清楚：哪怕婚后这种“玻璃房”式的关注也从未间断，住处从早到晚埋伏着狗仔队，每隔一阵，百惠即将复出的传言便甚嚣尘上……就这样过了三十年。抵御外部狂热好奇的同时保持内部恒定淡然，抚育两个孩子长大，夫妻相携老去，成为小津电影里常常出现、镜头深处榻榻米上端坐的两个身影。
无论多么欣赏并理解着他们，作为观众的我们心底总有那么一抹撼恨难消。就像陶晶莹在《超级星期天》节目里寻找少时偶像费翔时面对镜头含泪喊出的，“偶像是有社会责任的，你不能随便消失！”偶像身不由己，被赋予了太多想象寄予了太多期望，山口百惠自己也清楚认识到：“我的痛痒，有一部分已经成了他们的痛痒。”这休戚相关的奇妙缘牵使我们不由自主挂怀着，偶像也背上了沉重负担。为卸下因爱之名缠成的重重羁绊，百惠与友和两夫妻努力了一辈子。而作为男性，作为丈夫一方，三浦友和的付出更多，且不被谅解。因为他首先是一名“掠夺者”——独占了本属于舞台属于大众的百惠。记得当年还有报道：两人金童玉女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以至于百惠引退后，三浦友和无论与谁搭档拍戏，都不被观众接受，演艺事业由此陷入低谷。
不得不承认，我们首先还是关心百惠的，对《相性》的期待，也很大成分是希望书中披露百惠在婚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全书的平淡，是三浦友和人生历练到一定境界的自然体现，是否也隐含一以贯之的某种“反叛”：他其实一直是反叛的，不从俗。年轻时是听披头士组乐队早早从家里搬出来独自打工过活的叛逆青年；如日中天时讨厌明星体制强加给自己的青春偶像形象；与百惠恋爱结婚后试图摆脱“百惠阴影”……直到如今，他仍希望回归到一个演员的本质。因此用绝大部分篇幅追溯自己的成长；讲述对演员这个职业从无所谓到真正产生兴趣与敬畏的过程；以及对人生、夫妻关系、育儿还有演技等各方面的经验及感悟。
从这些文字中可以看出，即便三浦友和称不上一位天赋如何卓绝的演员，他也一定是位与刘德华一样不懈努力着用诚恳态度对待工作的演员。更为难得的是，他还特别具有反省精神，这也是成为明星并娶了巨星妻子、生活的航船却并不因此失衡的原因吧。在懵懂中入行，身不由已大红大紫，肩负起丈夫的责任却在三十几岁的壮年面对找不到定位的尴尬，之后逐渐确认自己对演戏这件事本身的喜爱，对三浦友和而言，是长达半生的摸索修正。留在观众脑海里的银幕形象风神俊朗，可他自己说，身为职业演员，其中大约三分之二都是艰难的时期。是呀，人们常说，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声名也是一样道理（想想《甲方乙方》里徐帆饰演女星的闹剧）。翻看《相性》书后附录的“三浦友和电影作品年表”，除了与百惠黄金搭档八年那些耳熟能详，之后的作品虽多，三浦友和这个名字却湮没于影像无迹可循，或者说不再散发明星喧宾夺主的光芒——这里的“主”是三浦友和看中并深切热爱着的电影本身。哦，原来《东京日和》里也有他！原来《永远的三丁目的夕阳》系列里也有他！原来北野武《极恶非道》里也有他！在惊叹连连中似乎若有所悟：不是丧失魅力，而是隐去自身，融入角色，甘当背景。
他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丈夫，成为父亲。成为一名演员。
这一切，与背后的百惠息息相关——虽说在书中，三浦友和不提名姓，只说“妻子”如何如何。的确知妻莫若夫，《相性》与三十年前百惠婚前写下的《苍茫时分》对照着看十分有趣，夫妇俩用时光印证了彼此。百惠写道：“在宣布订婚的记者招待会上，我大着胆子使用了‘妻子’这个词。这是我有意这样说的。我认为这个语感符合我今后的生活道路。从今以后我就是要作一个妻子。我要理直气壮地珍惜从妻子这个称谓中所领会到的美好含义。我觉得那才最像如今二十一岁的我。我一直被人说成与自己的年龄不符，如今要作妻子，度妻子的时光。只要在他的身边，从今以后的我就会成为最像百惠样子的百惠了。”
面对如此笃定深厚的托付，友和的誓言是，不出轨。“这不是对妻子的宣言，而是我心灵深处的决定，我一生都将遵守这一原则。”
这对自愿选择过平凡生活的夫妻其实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盛名之累。他们所要面对的，他们所要适应的，他们所要放弃的和承担的，都比普通人多得多。
年轻的百惠在《苍茫时分》里写下自己的疑虑：“突然呆在家里，靠一个男人的收入能够满足么？”之后她阐述了自己的金钱观表达了自己的决心：“在今后的生活中，我不知道是否能维持现在这样的生活水平。不论什么时候，生活水平降低了我也要适应地生活下去，从现在起就要做好这样的思想准备。”即便以当年的标准收入惊人，多年下来也维持不易。再加上通胀影响……记得亚洲金融危机那年，日本刮起特别猛烈的“百惠复出”传言旋风，我还想：“也是呀！再多的钱都缩水得差不多了。”可我还是小瞧了他们，既小瞧了他们面对的压力也小瞧了他们承担的勇气。从《相性》里才知道：原来他们在日本地价最贵时候买的地建的家，房贷长达三十五年，到现在都没还完。面对年复一年丰厚复出条件的诱惑，这对夫妇的定力委实了得。
就像三浦友和总结的那样，因为他们“相性”极好。关于日语“相性”一词，书中有专门解释，以我的理解就相当于中文的“水到渠成”：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委屈、顺应、妥协。除了序言的开宗明义，三浦友和在书中先后四次谈及“相性”，归纳起来不外乎：想做的事情是一致的、对幸福的感受完全一致、对孩子的选择抱持开明的态度完全一致、对什么是“重要的事情”理念一致。尤其最后一点，友和坦陈：“我们这个家庭即使在被媒体过度追踪报道的时候，都可以跨越这个难关，就是因为‘重要的事情’并不在于此。我们觉得平日无意间的交谈和彼此间的微笑才是重要的事情，并且一点点地将这些重要的东西逐步积累起来。”
不着墨并不等于不存在。三浦友和笔下极其偶然的入行过程，其实我们都知道与他年轻时逼人的英俊不无关系，这一点在百惠书中也流露无遗，百惠还因此产生了丑小鸭般的自卑感。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友和说百惠不像被粉丝们神话的那样完美无缺；而百惠又承受了些什么呢？婚前的友和贪杯，曾喝到差点酒精中毒；婚后长达七年的时间沉迷打老虎机，如果一天都闲着的话，常常要打上五六个小时。这些都足够一个女友或妻子抱怨不休的。然而百惠却从未说过什么，友和也自我意识到浪费了许多时间，放弃不良嗜好，转而培养陶艺这类怡情养性的新爱好。考虑到书中也提及百惠婚后爱好拼布艺术，这对夫妇还真是夫唱妇随，“相性”得紧呢。
把相隔三十年的两本书《苍茫时分》与《相性》对照起来看，好比上了一堂名叫“夫妻相处之道”的进阶课。
对百惠而言，与别的孩子不同的家庭构成、少年成名、用金钱了结父女关系、看尽娱乐圈五颜六色光环下脆弱的碎片、被媒体污秽渲染不惜上法庭讨清白……种种异于常人的经历使她的公众形象“淡泊、冷静、沉着、稳重得与年龄不符”。然而她内心其实极度渴望也珍视着爱，加之坚韧倔强的性格，认准了什么便不顾一切。好在她遇到的是兄长兼爱人三浦友和，正如百惠自己所说：“男女的缘分甚至有连命运都可能改变的强悍力量。”她的命运（包括他的）的确被彼此的相遇改变了：不用心理学家分析，我们都知道，像百惠这般的成长经历，安全感得多缺乏，多么容易在感情上钻牛角尖走极端，吝于付出害怕失去。可以举出成百上千个一败涂地的事例，相似的不幸在我们周遭俯拾皆是。然而他们竟然能够幸免于难，仅仅源于“相性”？天意是一方面，各自的努力是另一方面。
记得当年读《苍茫时分》我还是不谙世事的青春期少女，冷不防被这段文字震撼到：“在即将结婚以前，为了更全面地互相理解，我们在一起相互谈到各自的生理情况。我详细地讲了我的身体情况。他洗耳恭听，一点也没有厌烦。这是我们彼此间心心相印的严肃的谈话。”和盘托出，关于自己的种种，哪怕最隐秘的部分，倘若不是最深的认定，哪个少女能轻易启齿。而对方也值得托付。这番心心相印严肃的谈话，不说绝无仅有，我想在世上无数对即将结为的夫妻之间，也凤毛麟角吧。
都做好了思想准备，都愿意承担，对即将展开共同人生的起起落落都有清晰认识，成为一对模范夫妻便顺理成章。
《相性》中的三浦友和对大男子主义盛行的日本社会而言真是难得的好丈夫。比如妻子在厨房忙着，他会在旁边看看，帮忙摆摆餐桌、端端餐盘。比如视饭后收拾和洗碗为份内任务。比如白天在家时，会主动承担起吸尘、打扫厕所等家务。再比如，如果因为工作原因不能回家吃饭，一定会发短信告诉妻子，“要不要回家吃饭，这对做饭和等你回家吃饭的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光这一句，便说到了广大在家中默默付出被忽视人妻的心坎上，成为点醒糊涂丈夫的当头棒喝。在夫妻关系中，男性能从女性角度换位思考弥足珍贵。这也与三浦友和一贯的自我反省习惯密切相关。
百惠作为妻子的称职不遑多让，完全洗尽巨星铅华操持家务。《相性》里透露的时间表让我这个懒人很是汗颜，仿佛看见《洗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里任劳任怨一辈子大嫂的身影：“妻子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为两个孩子做便当，还为一家人做早饭。”即便丈夫遭遇事业瓶颈赋闲在家，媒体纠缠不休，她从不说泄气话，也不发牢骚。这对一个男人而言，帮助太大。
三十年前，百惠在其自传《苍茫时分》里谈到作出引退决定的原因，是不愿做一个徒有其名的妻子。她想对着出门的丈夫说：“您走啦！”回来时说声“您回来啦！”如今看来，她实现了自己朴实的愿望。两人每隔十年会定制一对结婚戒指，到现在已收藏有三对结婚戒指，到2020年，他们将迎来结婚四十周年，会定制第四对戒指。友和最后写道，我们夫妻也会一如既往，继续每年对彼此说：“谢谢。今后也请多关照。”
阅读过程中，我跟译者毛丹青一样，被三浦友和笔下这个场景所打动：与妻子吃饭，两人连一瓶红酒都喝不了，话不多，但一两个小时却能安静地流过。多么典型的小津画面。不禁让我想起《茶泡饭之味》，小津借片中丈夫之口说，夫妻就像茶泡饭的滋味。百惠友和这对模范夫妻在一起的画面也是这样：宁静悠远才见真味。
隔着三十年的岁月，丈夫友和用一本薄薄的《相性》告诉我们，百惠在《苍茫时分》“结婚”一章里写下的憧憬成了现实：“就像是什么时候在欧洲的风景中看到的一对沉静的老夫妇那样，我们也要成为超越时间和置身世外的微笑着的两个人。”
多年曾前被山口百惠的文笔惊艳到。她那样坦白剖析自己的身世、爱，和成为女人的过程：
“盛夏，一个炎热的日子。深藏青色的连衣裙。白色的小胸针。不绝如缕的蝉声。加湿器白色的烟雾。拨动六弦琴的弦声。And I Love Her……——那天，我极其自然地成为了女人”
多年后，被三浦友和的态度所感动。他终于没有辜负他的爱人，没有辜负自己的誓言。正如他们都喜欢的一首流行歌中所唱：“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却觉得很幸福。”
陪伴我们成长的爱情陪伴我们老去。我们有幸目睹一个童话的后续，目睹童话以平实的面目逝水流年。他们很勇敢，我们很幸运。他们很坚持，我们很长情。如此偶像与粉丝的关系，何尝不是一种“相性”。（《相性》书评/望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