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靠气味活着的。
犹如此书中的主人公,垂暮之年被妻子说身上一股医院的味道,回到海边想起那天情人走向大海消逝的味道。还有一种,就是他曾经以为一生都难以忘记的,格雷斯夫人的味道。那种甜酸的味道,那种成熟女人甜酸的味道,那种肉体的味道。
主人公的记忆就像格雷斯夫人的“大腿顶端屁股下面的褶痕,”,“那被白色棉布紧紧包裹的隆起部分”“腋窝里令人兴奋的短茬”“胳膊内侧一块阴翳”,这一切都带着“夜里潮湿梦境里的色彩”,这一切都“混合牛奶与醋的气息”,是“完全真实的,丰润肥厚,甚至,可以吃的。”
所以我也心甘情愿地和他只去回忆那最为“污秽”的味道,那种让一个男孩强硬地霸占在记忆里的味道。他可以长大,他可以老朽,但那些带着味道的记忆不增不减。
他会被其他的味道所俘虏,被其他的味道所解放,但是在他行将就木的时候,他却认命般重返罗网,深深扎入味道的深处,去抓住那从未真正发生过的艳遇,去肆无忌惮地以一个成年人的体力,重新回忆只是一个小孩时候的冲动,觊觎和渴望。
格雷斯夫人的味道首先是不属于他这个世界的。
主人公并不回避经济条件所带来的鸿沟,在他的眼里,他感觉到格雷斯一家和他所熟悉的世界如此格格不入。他们不需要挤奶,他们不需要挤在蜗居,他们可以在别人活着的时候生活。他们可以去度假。于是他甚至恨不得摆脱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庭,摆脱如果没有格雷斯一家显得再为正常不过的世界。
他还是会爱上一个在海边的姑娘,他还是会和自己的妻子一起染上医院的味道。但是有了格雷斯夫人,她“银亮的大腿”,“皱乱的裹裙顶端鼓出来的黑色肉包”几乎就像铁拳一样猛击着他的双眼和下体。他耳晕目眩,他意乱神迷,他唯恐自己清醒过来,他唯恐距离那种气味的深处咫尺天涯。
他显然并不想真的怎么样,这得归功于他实在太小了。哪怕看见“这令人喜悦的肉体移动着,挪到她丈夫多毛的肩上,去抓一卷卫生纸。”他也只能望洋兴叹。不过恰恰是这种甚至不能通过手淫来舒缓的希冀,反而暗合了王尔德所说的:一切艺术是无用的。或者说这句话可以轻巧地被曲解为:一切无用的东西都有那么点艺术的腥气。
简单说,他的所有回忆都是前戏。因为如果按照成年人的标准,这种眼睛近乎自燃的抚摸,咀嚼和吞咽,毕竟是无用的。
这个世界上充斥着那么多“有用”(或者不负责任地等同为“有意义”)的事情,其中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妇的渴望无疑是最为无用的。甚至这个少年随着时间流逝自己都开始迟疑,甚至幡然醒悟。他爱上了她的女儿,这一下他和这个世界开始同流合污,那才是有用的爱,那才是可能有结果的爱。
那个乳房依旧丰硕沉甸;那个屁股依旧浑圆肥沃;那个隆起依旧饱满紧绷;这一切所散发出的气味依旧浓郁酸甜。但在某一个刹那,突然不见了,突然在那个为之神魂颠倒,为之飞蛾扑火的少年面前不见了。因为他正常了,因为他又爱上了别人。
大海是什么。
大海就是你可以尽情埋葬一切的地方,但总有那么个浪花,把你以为已经消亡的东西推出来,触目惊心。
大海是一个消化过程。
无论你的回忆拥有的气味多么复杂,多么浓郁,多么你自以为是的挥之不去。当这一切卷土重来的时候,那种气味一定已经变化无常,那不仅仅是杂糅,那不仅仅是脱胎换骨。那种味道已经是血肉毛发的花朵,那种味道已经变成了你的前世今生。
陌生的潮涌那日,众神远遁。…锈蚀的船体一定会以为这是在等待下次启航。…我为什么会渴望变故呢,我就这样回到记忆的夹缝之中?
我喜欢这本陌生的书里里那些我熟悉的句子,就如我去到从未去过的远方,找到些小时候就看见过的灯火,或明或暗。就凭这些火光,让过去和未来的记忆接起来。
那些在我的记忆里,变了味道的过往和未来。(《海》书评/本来老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