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素静”来形容沈书枝的《八九十枝花》,我觉得很合适。
但沈书枝的“素”并不是平淡。她的文字里藏了一个又一个多情的背影。
《八九十枝花》写的是沈书枝回忆里的乡村,安徽南陵。我这北方的孩子对江南本就疏远,从小在城市里长大距南方的乡村就更加陌生。但沈书枝文字里的这个乡村,却是那么柔软动人。这个柔软,不是因为她只写回忆里的美好童年,只写那些快乐的,美丽的,有趣味的风物。她也写乡村劳作的苦,比如种瓜的不易,养鱼塘的累,冬天里从凉水坛子里掏年糕的冻,成长中无时不刻的饥饿,甚至很多贫瘠生活中人的残酷,大人用竹丝子抽小孩子的小腿,酒后的打骂,受了委屈和怨气,活活把家养的好狗吊在门板上打死的狠。
文字里的柔软,在写字人的多情,对草木,对人物,对故土,对旧时光的深切怀念,所以才那么细致入微地观察、描述。在文字的世界中,在记忆的空间里,升华出一个减法之后的,最美好最天真纯然的南方的乡村。
看她怎么写春耕。
“春耕时候,田里灌满冷水,爸爸扶着犁,用鞭绳赶牛。犁铧带着锋利的银光一路潜行,紫云英簇簇的花被压到初见阳光的黑褐泥土下。水牛伸长了被田水溅得湿漉漉的脖子,时时想去够一口从缝隙里露出来的花吃。燕子飞来飞去,在天上吃飞虫。”
短短几句,简洁有画面感,前后衔接流畅,动中有静态的细节,细节再串成一个远景的静态画面。我要是会画画就好了,这两句很让我想把这场景用水彩画下来。
再看她写乡村里的人。
“农村卖豆腐总要走很远,他天天清早挑着担子走,最远要到离家十几里的油榨垄,在那里一户人家门前折回。那人家独门独户,靠着油榨垄小山的坡下,门口种一棵大桂树、一棵柿子树和一丛栀子花树,养一条大黄狗。有一个女儿叫爱莲。那人家常买他豆腐干子,姑娘拿着大蓝边碗装十块香干,或瓷脸盆装一两块豆腐。初夏清晨露水明灭,后来他便觉得动心,回家叫他爸爸去提亲。”
这个“他”,在这一段里并无什么直接的性情描写,却给人一种朴实的情窦初开的亲密。“露水明灭”这四个字,以景喻情,用得妙。
这样细致而又简洁有力的笔法,源自对草木的观察入微,更源自扎实的中文素养。白描其实最难写啊。风行水上在书的序言里说“文学上太具体会令人失望”,我理解的就是白描的度。太实,太碎,不仅是令人失望,更是易失掉文字的节奏感。而语言文字,终归是音乐的一种。纸面上静止的文字要写出抑扬顿挫的节奏感来,要“掐出水来”,字里行间必须得藏着什么超出凡尘生活的东西,必须有情。
这情,便是沈书枝回忆的边边角角,寸丝寸缕。
你看她藏在文字里的背影。情愫的低迴婉转,蜿蜒的心事,蜻蜓点水一样微微袒露小女儿的情思,却又常常转去说不相干的花啊,草啊。不相干却又相干,花是心意怒放,草是心波微澜,树呢是长久的固执的不肯松手的渴望与凝视。
“有一回从塘埂边回家,经过二姑奶奶家门口,门却关着,连大狗都不在,我便轻手轻脚走过看那白菊。真好看啊,这样想着,很愿意偷一枝,最后是不敢,又仿佛为着磊落,我连手也不曾伸出,看了几眼便缓缓走开,只可惜那从容也无人瞧见。”
“我一个人躲到楼顶上去,坐到最高一级台阶上哭。这楼房是才建成不久,于我都是陌生的。外面雨把楼梯堡的门挂成一道帘子,望得见远处田间起了一片青烟。楼下妈妈炒菜的香气渐渐散去,菜已经端上桌了吧,却没有人来寻我,叫我吃饭。姐姐翠绿的铁蝴蝶风铃在水杉树上嘀铃铃转。”
我常常为沈书枝文字里这样的心绪微露散发古意的背影打动。那么宁静的背景,像四月里油油的细雨丝,悄悄打在人心上。那么多那么多的秘密啊,在高远宽大的蓝天底下,在缓缓飘过的白云朵里头,在青亮青亮的麦稻田里,有歌声忽忽地扬起,有风,有光,有一个人的纤细的背影。
这“古意”,却并不是拿腔作调的“古资”,不是炫技般的名词展示和刻意清新。我觉得沈书枝文字的画面感很有点像新海诚,干净明丽的光感让人惊呼,但她比新海诚来得更清澈坦然。《八九十枝花》写得老实,老实到一点文学的架子都不端,一种完全没有姿态的干净。无论花草树木还是人事流转,都细节丰富又详实,从哪一页开始都能让人踏踏心心往下读,这点特别让我佩服。
书的最后一章是《小店记》,写她们家彻底搬到南京后在南京理工大学附近的网吧里开小店的经过。这是这本书里唯一一章主要正面讲述家庭关系的部分。离开了乡村的背景,心绪也多是惆怅灰暗的。但她本人的形象却越发清晰起来。依然是沉着冷静而收敛细致白描,可我却看到她慢慢地回过头来。她的心是打开的,小心翼翼,然而坦诚真切。这样的勇气与美,让我感动。
风行水上说沈书枝师承废名。我没读过废名,无从比较。文字感觉这一方面,倒是觉得沈书枝可算有沈从文的风采吧,是洒在明净地上的素白月光,清雅淡然,照得人心里一片柔软的明亮。(《八九十枝花》书评/艾小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