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没有从“搞学术”堕落成“混学院”前,作为半吊子的文艺学术女青年,我的梦想是找到一个学术男,我们不分饭堂与厅堂地谈论着托马斯曼和亚里士多德,他写着诗我掸着烟,用微熏的心情回忆文坛与学术界的掌故,夕阳盈窗时,相对无言,一笑莫逆——可是,这他妈都是什么啊?结结实实经历了生活后,我才发现,大多数人选择的生活是真正值得过的,哪那么多“为往圣继绝学”与“诗意美感”的学术生涯,而如果早点读乔治?艾略特的《米尔德马契》,又何至于那么兜兜转转,一路走一路碰壁,只得用“该走的弯路一步也不会少”来自我安慰。
《米尔德马契》讲了什么呢?批评家乔治?斯坦纳太苛刻了些,在他看来,我们不能以理解《米尔德马契》或者《巴马修道院》这样的方式去解读《卡拉马作父兄弟》或者《安娜?卡列尼娜》,因为后者是“精神小说和精神诗歌”,核心目的是“别尔嘉耶夫所说的‘对人类救赎的追求’。”但就能如此轻易否定《米尔德马契》的某种追求么?老托与老陀谈论着人类精神救赎时,艾略特在谈论什么?她在谈日常生活的救赎,这种日常生活的核心被放置在两性关系恒久的冲突与妥协中。艾略特的思索绝不至于沦为小镇妇女的家常话,在一封给斯宾塞的求爱信中,她表白过自己的心迹:“我值得你给与的温柔与尊敬,不论那些粗野男人或心灵庸俗的女人如何想我。”以男人般的心灵与思考强力(她的友人呼其“strong-minded woman”),艾略特使婚恋嫁娶这样的日常性主题超越了“粗野男人或心灵庸俗的女人”的理解力,她甚至以自身传奇的经历去践行与探索两性关系深度。
她的作品中时常出现处于社会规约的合法两性关系边缘的危机女性——《亚当比德》中的赫蒂、《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玛姬、《米尔德马契》中的罗莎蒙德——以这样极端化的表现手法,艾略特一再追问着:最糟糕的男女关系如何呈现,社会公意又会对如此处境中的妇女展现出多大恶意。在与友人谈论《弗洛斯河上的磨坊》情节的一封信中,她的口气显得很苦涩:“我们永远通过结果来评价事物,永远不知道是怎样的过程导向了结果。”被诱惑,被抛弃,被社会道德意见围攻,女人最后的下场省略了一切前因,这下场是“无”的汗漫,艾略特则像日常生活侦探一般,追根溯源得到“有”的实证。
因而,《米尔德马契》到底讲了什么呢?日常生活中男女的热情与幻灭,婚姻的盲目与幻想,情感的错综与迷途——一切,都可以用艾略特小说《费利克斯?霍尔特》(Felix Holt)中叙事者的那句话概括:“没有不被广阔的公共生活所决定的私人生活。”看似个人化的事件宛如一块显微镜,透视出红尘中万千世人的选择与茫然。《米尔德马契》的叙事主线兵分两路,一则铺陈着布鲁克小姐与卡苏朋的婚姻悲剧,一则导向利德盖特与罗莎蒙德的爱情悲剧,颇有《安娜?卡列尼娜》双线叙事的色彩。这两个婚姻悲剧又极具典型性,分别囊括了文艺女布鲁克小姐与学术男利德盖特的苦情戏,这种经历一经艾略特略带幽默、充满智慧的笔触渲染,使观者感到格外透彻与练达。
文艺女青年布鲁克小姐多萝西娅有一定学术热情。对神学、政治经济学与农业都兴趣浓厚。这样的文艺女青年怎么会对诸如詹姆士爵士之辈感兴趣呢,无非言语乏味面目可憎,而那位“用讨论学术问题的方式讲话,当然,每逢他谈到一句希腊文或拉丁文,总要用英语解释一遍”的老头子卡苏朋先生则成了多萝西娅心目中“亲切的天使长”,智力与学识上的巨大差异使文艺姑娘目眩神迷拜倒在身子已入土半截的牧师身边,就像多萝西娅一样,文艺女青年都爱说:“我希望嫁的丈夫,是在见解和一切知识上都超过我的人。”多萝西娅“虽千万人吾往矣”地嫁给了有脚书橱卡苏朋,后者一直在写一部没完没了因而永远不敢示人的《世界神话索引大全》。像米尔顿的女儿为眼盲的父亲读书那样,多萝西娅开始了伴读生涯,没有音乐,没有园艺,没有孩子,只有无尽的希腊文希伯来文拉丁文古典学哲学,丈夫所掌握的“男性知识领域”是通往真理的高台,她则努力攀登高台。
艾略特揶揄说,多萝西娅的这种学术热情更多的是浮浅的、玩具式的存在。果然,攀登真理高峰未达一半时,文艺女青年感到茫然了。学霸卡苏朋先生满肚子学问,却容不得女文青参与,情感上温温吞吞,不起波澜,不解风情,女文青感到无法交流。年龄、心性、智识的巨大鸿沟注定两人越来越无法理解沟通,“开始时是了解不多,信仰极高,最后却往往适得其反,”多萝西娅十九世纪的少女梦幻被卡苏朋中世纪的顽石心灵击碎,“她希望过一种更丰富的生活,结婚以后,她一直苦苦挣扎,但这种生活更渺茫了。”最终,卡苏朋弃世,小怨妇变成了小寡妇。
学术男利德盖特的悲剧则是另一种,他一腔抱负来到米尔德马契镇,即将起步的事业不能直接带来财富,甚至不能保证优裕的收入。他的好奇心与雄心使他走进了医学的殿堂,自打翻开第一页书,知识背后广阔的天地使他受到了强大召唤力,他游学四方,希望以行医开业施展拳脚,实现社会改革与正义感的目的。爱情从不在这位学术男的世界中占首要位置,然而米尔德马契的美女罗莎蒙德却看上了他的贵族头衔与不同俗流的举止行藏。在一个极为意外又冲动的场景中,“淳朴状态蕴藏着无限的深情,经它一点化,逢场作戏便变成了真心相爱。”利德盖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冲动竟向罗莎蒙德求了婚。
这个出现在第三十一章的情节极具表现力,它细致描绘了那些人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冲动如何形成,如何突如其来、别扭、又有些动人,如何多半酿成了日后的悲剧——大多爱情婚姻悲剧不就是“情非得已”与“情不自禁”的畸形儿?亨利?詹姆斯盛赞利德盖特与他那“卑微可怜的小妻子”罗莎蒙德日后在炉火边一个引发争执的痛苦场景是“英国小说中无以伦比的有力的真实场景”,而这场莫名其妙的求婚的场景也毫不逊色地展现出真实与洞明的力量。
在艾略特笔下,罗莎蒙德越来越有包法利夫人的色彩,她从不理解丈夫的学术与事业抱负,每日耗费巨资购买生活用品和参与应酬交际,慢慢把事业刚起步的学术男的钱袋掏空了。“对她来说,他在职业上和科学上的远大抱负,跟她所期待的这些效果毫无关系,他们可以说只是一种难闻的油脂,是无意之中偶然碰到的。”她一窍不通也懒得去理解,他一心一意从事的科学工作再看看来“几乎像噩梦一般可怕的趣味”。利德盖特也深刻地觉察到“彼此的思想早已经走上了不同的轨道。”同床异梦本已使夫妻生活镀上了灰色,贫困拮据更是雪上加霜。哪怕利德盖特夫妇的结局看上去还算温暖,艾略特早就毫不留情地将达成温暖过程中的千疮百孔一一披露。
文艺女追求的,充其量不过是点缀似的“思想”——相信我,“思想”一定是文艺女最爱的词,没有之一。某次回家路上曾遭遇一个标准文艺女,一路朝向西藏,手持各种大喇嘛小和尚的书,问曰:“你感兴趣藏传佛教?”答曰:“不,我只感兴趣思想”——对精神世界梦幻式的追求本质上和包法利夫人对物质或者婚外恋的欲求没有高下之分,不过前者听上去柏拉图化一些。艾略特奶奶以血的事实告诫道,这样的文艺女千万找不得老学究,老学究腹笥里的存货从来不是用来谈恋爱的,他们会埋首古卷查勘有关太阳神的资料,却很少推开窗子感受阳光,更别提伴文艺女青年在阳光里弹唱念诗了。
那么,什么样的男青年适合此等女文青呢?首先你千万不要有学问,有大学问的看不起女文青,没学问的崇拜女文青;其次,你得装作有学问,豆瓣上一系列的“如何装作一名资深XX家”可供参考,以免谈资匮乏;最后,你好歹要会生活。女文青最后往往发现,最后吸引她们的,绝不是你能头头是道解读希伯来语的《死海古卷》,而是你端上一盘雪菜炒肉丝。在《米尔德马契》中躺枪的是卡苏朋的表侄,小威尔先生,作为“会生活”的代表,在卡苏朋死后,取代了这个有脚书橱,进驻到对婚姻心灰意冷的多萝西娅的心灵。
学术男们,请同样接受艾略特奶奶的血泪告诫吧。辛格的《市场街的斯宾诺莎》注定只能写成短篇,这位与利德盖特先生同样献身学术事业的菲谢尔森博士初尝了与老处女结合带来的乐趣,故事也就在长久回荡的笑声中结束了。试想,如果辛格纵笔写下去,那菲谢尔森博士的麻烦也不会比利德盖特先生少。欲望是组成普通妇女日常生活的首要部分,学术男们往往不能提供也无力参与。只有极个别的、心灵极为纯粹的、同样全身心献身学术的妇女与学术男们是天作之合。
《米尔德马契》中,与妻子罗莎蒙德早已貌合神离的利德盖特最后对多萝西娅产生了敬仰之情,觉得她的心灵是崇高纯洁的。这说明两点:文艺女具有一定蒙蔽性质,在蒙蔽产生的前提下,看上去更注重心灵生活的女人实际是学术男们的心之所向。虽然,据我所知,学术男们的理想型往往相反,他们希望找到深刻理解他们、会持家做饭带孩子、资金充裕的女性。但是,实际情况是,如果真的有幸得到这样“生活化”的女性垂怜,要么两人无话可说,在男人高谈阔论时,女人只能双眼发直,要么满腹怨言,常见的争论主题被一个小孩子道破——某次参加书展,侧耳听得一小童耳语其父:“爸爸,你买这么多书,回去又要被妈妈骂了。”所以,学术男们,自求多福吧。
除了对广大学术文艺男女青年婚恋做出指点外,艾略特还一语道破了许多婚姻与两性的真谛。很有意思,艾略特本人的恋爱经历惊世骇俗,一直不见容于世,在作风颇为保守的19世纪公然与有妇之夫同居,之后又与小自己二十多岁的崇拜者结婚,行藏绝似张爱玲,而两人对男女关系的研究与思考也都不循常规,洞见跌出。比如,艾略特悄悄告诉读者,人们的贪婪绝似巴尔扎克笔下那块拥有驴皮的人,永不餍足,妻子与丈夫都是别人的好,几位主角——罗莎蒙德、利德盖特、多萝西娅莫不这么想过;又或者,那些希望通过与对方结合满足自己某种特殊欲求(名利欲、求知欲)的婚姻,往往适得其反,对利德盖特的贵族头衔向往不已的罗莎蒙德最后像佟湘玉一样唾弃道:“早知道你是个这样的货色,我一开就不该嫁过来……”
艾略特的许多洞见,时过境迁,像那条给居鲁士堵住的大河,化作许多渠道,不能再引发共鸣、享有盛誉了。但是,对于广大学术文艺男女青年婚恋的指点,仍然见效,不妨酌量服用。(《米德尔马契(全二册)》书评/安提戈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