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穆齐尔(Robert Musil)是二十世纪初被错过的大师。1880年,他出生在奥匈帝国时期的工程师世家之中。在他早期的学习生涯中,军事训练、工程学和医学,曾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但出于对僵化的科学训练的隐隐反感,穆齐尔便在夜间自学的时期里,大量阅读了十九世纪末的小说、哲学以及心理学著作。在那时,世纪末的情绪几乎沾染上了所有若有所思的年轻人,他们预见了欧洲政治即将陷入疲态和挫折,现代和过去的纽带似乎终将被一道伤痕所撕裂的状况。年轻的穆齐尔,和几乎同龄的卡夫卡(生于1883年)、乔伊斯(生于1882年)一样,决定用小说的形式,记录下时代创伤期前,欧洲心灵的悸动和焦躁情绪。
穆齐尔最为知名的作品,莫过于未完成的巨作《没有个性的人》。曾经在中国掀起阅读热潮的作家米兰·昆德拉,如此评价这本长篇小说:“尼采使哲学与小说接近,穆齐尔使小说与哲学接近。这一接近不是说穆齐尔比别的小说家少些小说家的什么……穆齐尔的被思考的小说同样完成了对主题的前所未有的开阔:从此,任何可以被思想的都不被小说的艺术所排斥。”昆德拉对《没有个性的人》的评价无疑是中肯的。在这部富有阅读挑战的作品里,穆齐尔所要完成的,并非企图用现代史诗的样貌,去勾画奥匈帝国末日的荒凉与萧瑟,也并不试图如乔伊斯那般,用细入发丝的观察力,描摹半-现代社会中城市人的情感困厄、经验的疏离感和世纪末颓败和新生事物间的欲望张力。对于穆齐尔而言,小说本身就是思考的产物。小说的人物、事件、情节,都是在思考中被加以言说的。这种哲思的维度,所要穿透的,是二十世纪初使思想者最为困顿的谜题,那就是人类自己。
如果说,想要理解《没有个性的人》这样伟大的作品需要一些铺垫的话,那么新近出版的穆齐尔的中篇小说集《三个女人》(译林出版社,2013年,8月)是个最为理想、适切的读物。这部集子,由《格里吉娅》、《葡萄牙女人》和《佟卡》这三篇主角各异,时空线索也各不相关的小说组成。从篇幅长短上看,它们三者有种层层加码的样貌。第一篇小说最为精炼,而最后一篇则情绪更为丰沛,篇幅也是集中最长。
大致说来,《三个女人》的故事,都可算为“爱恋小说”范畴中去。只不过,这种类型的爱恋,在德语小说的传统上看,更接近与以施莱格尔兄弟和诺瓦里斯为代表的浪漫派小说的风格。爱恋的过程总是充满的苦恼和错愕,男女双方的感情总是被莫名的冲动和激变所阻碍或是通融。这种奇特的爱情风格,在小说集中展露无遗。并且,这种风格也如溶剂一般,由淡入浓,在三个不同的故事中散漫开来的。《格里吉娅》讲述的是一个男人抛弃了妻子和生病的儿子,去到一座矿山与当地的村妇“格里吉娅”偷情的故事。穆齐尔没有直言道出这个男人如此狠心的缘由,但是在描摹矿山自然景物的细腻展开中,我们还是可以发现,主人公似乎处于一种“匮乏”的状态。这种匮乏表现在承担对妻子和儿子所应付的责任时,所表现出的逃避和恐惧,同时也变现在他对自我欲望,对世界在社会性(他本身是一个体面的工程师)与自然性(面对着原始部落般热情的村妇)之间作出某种倾向性选择时的裹足不前。因此,我们便能理解为何穆齐尔在小说的开篇,就写下如下的句子:“人生之中,有时候生命明显地放缓脚步,仿佛它踟蹰不前,或想改变方向。一个人这时候更容易遭遇灾难。”
《葡萄牙女人》的故事,发生在中世纪的欧洲。这显然更符合德国浪漫派的作风。神秘的女性给予如城堡般僵硬而乏味的男性以生命的活力,仿佛她们是那种由神秘的力量指派而来,从不索取,却永恒给予的仙女。这种异志的氛围,给予这部小说以魅力。然而,拥有更为浓烈情绪的爱恋故事,则无疑是这部集子的最后一部作品《佟卡》。
“他既爱佟卡,又不爱佟卡,因为她不能让他的心掀起巨浪,而只让它像一泓清水平稳地升涨……”小说中的男主角熟读诺瓦里斯的日记。就连爱恋起来的纠结作风,也和诺瓦里斯一样。据德国大诗人海涅说,诺瓦里斯的忧郁气质,被他全部浸润进了自己的作品里。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少女,在读了诺瓦里斯的作品后,竟然以为世上的爱情,总是在悲苦和死亡间徘徊,总是无法获得一种圆满的答案。最终居然悲恸而死!可见穆齐尔笔下的这个男人,也中毒不浅。然而,穆齐尔毕竟要处理的是现代的心灵。对于他而言,男人的缺乏“个性”和果决,似乎和现代人遭遇“理性”统摄时的困境有关(主人公“他”是一位自然科学研究者)。《三个女人》的故事,实际上指向的是三个“没有个性的男人”。他们象征着现代精神萌芽之初,“理性”所设下的陷阱。他们缺乏果决、活力和承受存在之艰的勇气。
穆齐尔对“男人”所作出诊断,后来全都在二十世纪的历史中应验了。(《三个女人》书评/夏後知) |